端午节前一天老沈送了我一盒粽子和咸鸭蛋。我们家以前过端午都是我爸在家包粽子,一般就做两种:白米粽子和红小豆粽子。如果家里面有红枣,也会包几只红枣粽子。但红枣被蒸烂之后,吃的时候皮会沾在上腭上,很难弄下来。白米粽子吃的时候弄一小碟白糖放在旁边,这在过去是一种很阔气的吃法了。这几年我爸爸眼睛不好,过端午都是在外面买粽子。买回来的粽子在香气上到底比不上家里裹的粽子。每次吃不完都是扔掉,我跟我爸说以后过端午不要买粽子了,你们又不是很喜欢吃,买了也是浪费,我爸说:“这个过端午怎么能不吃粽子和咸鸭蛋!”我问他:“为什么要吃粽子和咸鸭蛋?”我爸说:“过节嘛!”
咸鸭蛋我们附近菜场一年到头都有卖的,都干干净净的码在盆里。吃几只买几只,不像以前家里腌一坛子。入夏的时候保管不善变成臭鸭蛋,那真是顶风臭十里,开盖万家慌。有人酷嗜这个,打听谁家臭鸭蛋不要了就上门讨了来下酒。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蝇阵中用这种臭鸭蛋下酒,古人说“海上有逐臭之夫“诚不我欺也!
在小菜场里很让人感到时令变化。端午节前一个星期,菜场就用人开小手扶来卖粽叶的。也有穿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用小篮子拎串好的白兰花卖。微开的白兰花看得人心意很饱满。旁边肉案上剁肉的师傅一刀下去,猪肉与人肉齐晃。我走到一个卖咸鸭蛋的摊子前,切成几牙的咸鸭蛋放在一个瓷盘子里。卖咸蛋的说:“大哥——-来尝尝。乡下麻鸭蛋,自己腌的,你看油汪汪的。”我旁边站个女的,三十来岁的样子。她收起阳伞问道:“咸鸭蛋怎么卖的?”“大姐你先尝尝,价格不还是老价格嘛!”那个女的听了把杏眼圆睁,柳眉倒竖说:“你喊谁大姐?你们全家大姐———”接着转过身,咯噔咯噔的走了。
卖咸鸭蛋的举着一牙咸蛋,他摇了摇头说:“吃枪药了?这怎么回事?”我说:“你喊错人了,你看刚才那个女的。三十四、五的样子,这个年龄的女的对年龄最敏感。我分析给你听哦,我们本地人把喊‘大姐’和‘家哥’当作一种尊称。大姐不分大小,是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他说是的。我说:“现在这个女的不接受这种老派的称呼了,你那样大姐大姐的喊人家。你跟我一样又长得‘自来旧’,她一想你都这么老了,还喊我大姐。那我还成个人吗?她这样一想怎么可能会买你咸鸭蛋呢?”他把手中那一牙准备给那个女的品尝的咸鸭蛋递给我说:“大哥你吃——”我说喊帅哥,教都教不会。他说帅哥你吃。我说这就对了。“帅哥你要几个咸鸭蛋?”我说你给来六只吧。
端午节早上我烧了泡饭,蒸了老沈送过来的嘉兴粽子。我儿子举着咸鸭蛋问我:“这个怎么吃?”我真被他惊掉下巴了。我问他咸鸭蛋你不会吃,难道要我教你?他说以前不都是切成一瓣一瓣的嘛。我爸拿了一只咸蛋在手开始忆苦思甜,他说:“以前我在乡下。狗日的马富贵!他家是个城镇小手工业者。夏天晚上吃只咸鸭蛋也要秀给人看,他把咸鸭蛋弄成针尖大一个小孔。一只咸蛋吃三天,从里面抠一点再喝一口小酒。我那时小,就立个大志,将来一定要过上马富贵的那种日子。呵呵,这不就过上了吗,人就得立志。”
我指着咸鸭蛋对儿子说:“只要是咸蛋,就有无数种吃法。你可以摔碎了吃,拿脚踏扁了吃也行,向空中抛上去,等它落下来一嘴叼住也行。我们的老祖宗在尝试过种种吃法之后,总结出两种最经典的吃法。你刚才说的切瓣吃法是一种形而上的吃法,比如说家里来人了,切成几瓣,以便客人取食。还有一种就是马富贵的那种吃法,最朴实也最能保证原味的吃法就是——掏着吃。”
我说:“现在我能给你示范一下,先嗑开咸鸭蛋尖的一头。把蛋壳清理出一个小孔,哎——把筷子扎进去。先掏出一点蛋白——-啊——-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来到了。鸭蛋黄,还向外呲出红油。这就相当于罗宋人最爱吃的鱼子酱,你来尝一口。”“味道怎样?”“好!”
我说你别光吃,我给你讲个故事。古代的时候有个孝子。每次吃咸鸭蛋的时候,他都是把美味的蛋黄留给父亲和爷爷,自己吃蛋白。皇上知道他这个孝行之后,就宣他上殿。赐了一个“至孝纯亲蛋白子”的称号,后来还封他做了官。儿子说:“你说这个故事不就想我把蛋黄给你吃嘛?”我说:“你应该问一下你爷爷想不想吃蛋黄。”我爸说:“马富贵就那么馋,他也不能抢孙子的东西吃是不是?我自己吃我自己的,可有一样,不许吃完蛋黄就把鸭蛋扔在那里。去年我就发现有这样情况存在。这种将蛋黄吃完,让人家吃蛋白的人品非常不好。要拉出去批斗!”我说是的,要拉出去批斗。
白石老人画的咸鸭蛋,半夜灶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