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武汉的家明是个16岁的网瘾少年,辍学在家一个月了。他的梦想是当个流浪歌手,过自由自在的背包客生活,而对儿子期望值很高的父亲却一心希望他尽快回到课堂,继续父母规划的人生。被禁锢在家中,家明叛逆、冲动,难以沟通。当教育机构一行人来家里接他时候,他在屋里嘶吼,父母在门外抹泪……
在中国首部深度探讨家庭情感教育的纪录片《镜子》里,和家明一样被送去一所特殊学校接受“改造”的,都是一些让父母头疼的“问题孩子”。
“我告诉你们,最好不要抓着我,你们抓着我是控制不了我的!”
“你这么弄,我就死给你看!”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在武汉集中跟拍的近100天里,镜头前每天都交织着声嘶力竭的控诉和呼喊。孩子的反抗挣扎,家长的固执绝望,夫妻之间的情绪爆发,这是一个近在身边却让很多人不敢正视的世界,卢钊凯带着他的团队如实记录下其中的每一笔残酷。
在《镜子》总导演、央视社会与法频道《天网》栏目制片人卢钊凯看来,《镜子》的社会反响已经超出预期,央视播出来的网络视频点击量已经近亿次,处于自传播状态、探讨这部片子、点击量超过10万的微信公众号多达四五十个,由此引发的家庭教育大讨论更是在持续发酵。
《镜子》只有3集,一共90分钟,央视社会与法频道却花了10年时间策划、两年时间摄制剪辑。对卢钊凯来说,拍这部片子的过程,也是他个人思考感悟成长的过程。
2005年,卢钊凯拍过一部《走出网瘾》,那是他第一次开始关注青少年心理和家庭关系问题。10年里,卢钊凯一直关注导致“问题孩子”产生的背后根源,他隐隐感觉,孩子的问题并不是单纯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生理或心理问题,应该还和周边环境有关。直到遇见《镜子》里那家教育机构,他们提出“问题孩子”的背后往往有问题家庭教育模式存在的观点,终于让卢钊凯茅塞顿开。
几年后,那家教育机构的家长课堂办起来了,卢钊凯不光自己去听,还推荐他的团队去听,研究他们传递的理念:在家庭亲密关系中,家长应该接受相关学习和教育。《镜子》开机后,一共跟踪采访了15个家庭,并对这些家庭的问题进行分析、整合,最终在片中保留了3个家庭的故事,作为主线呈现。
片子里,见到教育机构的人来接他,18岁男孩张钊直接往门上撞:“你们把我往那儿送,我磕死在这儿。”16岁男孩家明泪流满面地在镜头前释放长久封闭的自己:“他们明明说的是我自己想干吗就干吗,他们从来没给我机会干嘛,话都没说完,他们就已经拒绝了。”12岁女孩彤彤话语间透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和理性:“我们小孩子也是人,不是机器人,其实不是中了病毒,是有了自己的感受。”……
而家长们那无助、迷茫的表情同样令人唏嘘:
“谁来理解我呢?”
“咱以前管理孩子的方法都是错的?”
“你有多久没有叫我妈妈了?”
世间还有什么爱比父母对孩子的爱更无私更圣洁吗,为什么这么伟大的爱有时候却让孩子无法消受,为什么“满满的爱造成满满的伤害”?拍摄过程中,最让卢钊凯感到惊讶的是,父母对孩子的认知以及孩子对父母的认知差异之大。
上高三的张钊因谈恋爱已经辍学4个月,他和女朋友住在家里,却把父母赶到店里住。在跟父母发生冲突的过程中,张钊多次想要自杀、跳楼。面对镜头,他坦言自己不上学的原因不是因为交了女朋友,而是承受不了学校的高压力,只是把所有的情绪全释放出来了。
但张钊的父亲却不愿意相信儿子的理由:“自从早恋被发现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在张钊的记忆中,爸爸很少笑,“他跟我妈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吵架就是吵架,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看电视就是看电视”。
“片中父母这一代人衡量孩子的标准是学习成绩,头脑中构建的评判体系都是物化和量化的,是GDP,是收视率,是发行量,是分数,但对于孩子来说,这样的评判体系和价值观过于单一了。”卢钊凯想让观众看到,家庭情感教育问题的根结在于沟通方式,“父母从爱的角度出发,走在一条路上,却好像蒙着眼睛走,造成的结果就是恨和伤害”。
《镜子》的拍摄基于这样一种前提:所有父母的爱原点都是无私的,但是从原点往外走的时候掺杂了很多其他因素:社会因素、成长因素、原生家庭因素。
和第139期训练营十几个孩子在一起,25岁的厦阳显得很不和谐。他原来是个船厂工人,老待在家里不上班,也不谈女友,除了长时间上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厦阳的爸爸是个普通的农民工,妈妈做保姆。爸爸爱孩子的方式,是在孩子小时候就外出打工挣钱,给孩子更好的条件。在片子里,厦阳的爸爸提出一个困惑:“我是农村的,为了挣钱不得已离开孩子,让孩子成了留守儿童。但那几个家长,他们都有单位、有职称,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也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的发生,跟家庭的教育背景、知识层次、职业类型以及家庭收入没有必然的关系,这是我们经过反复论证得出的结论。”卢钊凯说,大家在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说家庭教育出现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留守儿童或者单亲家庭,但是在拍摄中我们发现,这样的家庭其实只占一小部分,我们大量接触的都是家庭收入比较高的高知家庭,“你北大清华毕业,你是海归,你有很好的知识结构,不代表你教育孩子的方法是正确的”。
14岁的泽清,生在一个典型的高知家庭,母亲是医务工作者,父亲是事业单位职工,都是大学本科学历,外公和外婆是湖北某大学退休教授。另外两个主人公也一样,家明父亲是私企管理人员,大学本科学历,张钊父亲是国企职工,大专学历。
家庭情感教育的故事背后,其实卢钊凯还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对当下中国人生存状态的呈现,以及对目前中国社会的思考。
“我们想要呈现给观众的不仅是一个家长需要接受教育、社会需要给家长受教育的机会的问题,我们更想探讨关乎人的内心构建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今天在什么地方?将来要去哪里?这些问题的思考结果,全部贯穿于作品始终。”通过《镜子》,卢钊凯试图找到一条解决中国人心灵层面问题的线索。
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卢钊凯,伴随着改革开放长大成人。
在《镜子》里,卢钊凯特别想表达的是,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以来,社会一直处于高速发展之中,但是有些人内心层面的构建滞后了,“人的内心构建是自己和自己打交道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从一出生就应该培养和重视的,而不是通过课堂上的知识传递来获得。正因为父母自己的精神构建没有完成,一路追赶GDP的过程中,爱被物化了,爱的能力缺失了,所以对于孩子的爱有的看起来不是完全无私的,有的附加了很多东西。这就是问题根结所在”。
“片名之所以叫《镜子》,是因为孩子是家庭的一面镜子,而家庭也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卢钊凯说,孩子可以映射出家庭好的一面,也可能映射出家庭存在的问题;同样,家庭这面镜子可以呈现出社会的进步,也可能呈现出社会急需解决的一些问题。
前不久几场进校园放映的活动中,卢钊凯注意到了一些青春期男孩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带着点挑衅,又不乏小默契,一看就是经常沟通的结果,这些家长的经验就是和孩子交朋友”。卢钊凯的女儿今年7岁,目前课余兴趣班选的是舞蹈和钢琴,明年舞蹈要不要报考5级还要让她自己作选择,卢钊凯希望给女儿提供一个尽量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教育要走进孩子的内心,不能永远是我要什么,我的标准是什么”。
81天的训练营结束了,在结营典礼上,泽清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我是一面镜子,我的面孔,能照出我是如何忠实于父母,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与他们是多么相似。我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我将用我的行动,把家人从梦中唤醒……”结营后,泽清希望换个环境生活,让父母买了一所新房,可依然没有去上学,继续在网上下军棋。今年3月,他的父母来到央视《心理访谈》栏目继续求助。
张钊回家后考上了长春一所大学,他不想去,选择了复读。家明经历了反复,他刚回到家时在爸爸支持下开了一家网店,很快倒闭了,爸爸作了让步,同意让他参加一个摄影学校,培养一技之长。2016年12月2日,家明满18周岁,做背包客去了张家界,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远行……
“结局如果像电视剧一样皆大欢喜阖家团圆,这不符合事实,孩子并不是一夜之间成了‘问题少年’”,卢钊凯说,拍这部片子,就是要把问题的复杂性充分地呈现给观众。
在片子里,所有出现“问题”两个字的字幕都被打上了引号,“因为在我们创作者心里,这些孩子都不是问题孩子”,除了参加拍摄的孩子一律使用化名外,卢钊凯团队还特别给未成年人的画面打上了马赛克。
播出后,有人质疑片中教育机构接孩子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这也正是卢钊凯团队剪片子时的担心,“我们也在想,他们管理孩子的方式,营地里破破烂烂的环境,是不是值得商榷,但这就是中国目前解决这个问题的现状。”但卢钊凯同时也感受到了身边正在发生的变化,GDP不再是衡量政绩的唯一指标,生态发展被摆上重要位置,有人提出“无用之美”,心无杂念地玩艺术,“教育的结构模式,社会对于人的成功的认识模式都会发生变化,现在就是一个契机,《镜子》的出现说明中国已经有人开始思考”。
家长与孩子之间交流的缺失,情感的断裂,沟通的无效,在《镜子》里都被毫无遮掩甚至有些残酷地展示出来,看到结尾会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但卢钊凯希望观众从中体会到的是爱,而不是恨,这种爱之所以让人压抑,是因为它的发生、传递,爱的关系的建立是有问题的,“在拍《镜子》的时候我们有意回避像老师一样的说教,更多是唤醒。只要做到这一点,这部片子的目的就达到了”。(吴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