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妇的个人意见需要更被医院重视,被家属尊重,但我们也有必要强调,我们并不鼓励产妇在并未充分了解剖腹风险、理性权衡利弊的情况下,盲目抉择。
8月31日发生在陕西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妇产科的一幕,其惨酷程度,已经超出了许多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产妇马茸茸强忍剧痛自己从两次走出分娩中心,双手扶着肚子,跪在地上哀求正在争执的家属和院方为自己实施剖腹产手术。据一位知情者描述,汩汩的鲜血顺着产妇的双腿淌到地上,殷红的血迹从产房一直拖到楼道里。
7点35分,产妇从五楼产房窗户跳下身亡。
“产妇由于疼痛两次走出分娩中心和家里说疼得不行,想剖腹产,但家属一直不愿意,坚持顺产”,绥德院区妇产科二病区主任霍军伟将产妇跳楼身亡的责任归咎于产妇家属拒绝了院方剖腹产的建议,坚持顺产,最终导致产妇难以忍受疼痛自杀。
在公开声明中,院方总结道“该产妇跳楼身亡的根本原因与我院诊疗行为无关”,并且警告那些“颠倒黑白、意图利用跳楼事件谋求不当利益的造谣者”,院方会“保留依法维权权利”。
但家属提供的却是另一个说法,产妇的丈夫延先生表示自己曾两次主动要求院方给妻子剖腹产,但都被医院拒绝了。
他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是“从楼后看到医护人员正在把产妇抬到担架上,此时产妇一丝不挂,经过抢救后,告诉家属人死了。在没有和家属商量的情况下医务人员把尸体拉进太平房。在长达十一小时的时间里,产妇在产房究竟发生了什么,家属一切不得而知。”
延先生在声明的开头称妻子“中共党员,本科学历,身心健康”,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发生了极为特殊的情况,她是不会做出跳楼自杀这种极端行为的。
榆林产妇跳楼事件,在两种大相径庭的说法下,已经成为了一场罗门生。它的真正原委,至今仍然是个谜,唯一毫无疑问的是监控镜头里,那个两腿间鲜血淋漓的产妇,双手扶着肚子,强忍剧痛独自从产房里走出来,跪在地上,恳求给她进行剖腹产。
剖腹产手术曾大大降低生产死亡率
“剖腹产”,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词语。有时,甚至一声“剖了”就足以代替了这个耳熟能详的专业医学名词。尽管绝大多数人在生产的那一刻,都不曾见到剖腹产的真正场面。
但一种直观的印象却如同常识一样:不过就是做个麻醉,在肚皮上开一刀,然后医生把胎儿从母腹中取出来,现代医学技术的发达完全可以做到安全、无痛、可靠。对很多渴望减轻分娩痛苦的产妇来说,剖腹产不啻产房里的福音。
是啊,这世上恐怕没有哪种疼痛比产妇分娩时的疼痛更疼了。如果把人类的痛感按从低到高分为十级,那么分娩的疼痛应该列为第十一级。这种疼痛难以形容,据一位颇有文学修养的新妈妈说,即使是分娩后那种疼痛还会持续很久,“就像用很多带锯齿的钢夹在小腹上夹上一圈一样”——对无法体验分娩的男同胞们,光是想想这个情景就怵目惊心。
产妇分娩时的痛苦,可以说横跨整个人类史,人类文明可以说完全建立在女性难以忍受的分娩阵痛上。因此,也难怪几乎所有文明最古老的信仰崇拜都和母性生殖有关,而在生殖崇拜中,对顺产的祈求又占了极大一部分。在每一种文明里,都可以找到帮助孕妇减少痛苦顺产的法术。
当现代医学的剖腹产术传入中国以后,除了西方很多助产士是男性这一点,让猜忌心强的丈夫很不痛快之外,这种助产术很快就被顺利接受。
而对女性来说,现代剖腹产手术让他们得到了双重解放。不仅解除了痛苦,更挽救了生命。因为在中国古代,当一个产婆从产房里出来询问焦急等待家族继承人的丈夫要不要剖腹产时,等于是告诉家属顾小的顾不了大的。
不必觉得惊讶,如果你相信有爱国情怀的医学史家对古代典籍的解释,那么中国可以算得上是剖腹产手术最早的国家。《蜀王本纪》载“禹母吞珠孕禹,坼堛而生”《竹书记年》载“修己背剖而生禹”,《吴越春秋》“剖肋而产高密”《路史》“屠而生禹”这里面的坼、堛、剖、屠,其实都是剖开母体,取出婴儿的意思。但问题是,中国古代的剖腹产并非剖开肚子下方,而是剖开肋部或是胸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都会导致母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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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石斋画报》描绘的中国第一例现代剖腹产手术。广州博济医院收治了一位难产孕妇,此前,中国的产婆花费了一天时间也没有顺利生产。丈夫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博济医院请洋人诊治。医生立刻采取剖腹产,最后顺利诞下一名女婴,母子平安。《点石斋画报》赞叹道“西医治病颇著神效,近数年来华人见其应手奏效,亦多信之”
因此,你可以想象到,当现代医学减痛安全、可以避免传统剖腹产“顾小不顾大”的助产术来到中国,会多么的受到欢迎。1920年代,中国最早的女医学博士杨崇瑞对北京郊区和河北农村进行调查后发现,产妇死亡率高达15‰,婴儿死亡率为200‰,这个数字与现代生育医学普及的西方数据比较,可以说高得令人发指。绝大多数的死因都是难产和产后感染。但剖腹产手术可以将这个死亡率降到忽略不计。
从1892年,广州博济医院为一位骨盆出口处长了一实性软骨瘤的三胎产妇进行了剖腹产手术,母子平安以来,剖腹产越来越为中国妇女所青睐。如果你读过《骆驼祥子》就会对虎妞难产而死的悲剧性结局有很深的印象。但从另外一个方面在那个时代,即使是祥子这样拉车的普通百姓,也知道德国医院的剖腹产手术可以救虎妞一命。
剖腹产手术的中国神话
剖腹产手术在中国成了产妇的一个无痛分娩的福音神话。在早先,中国的剖腹产率确实很低,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剖腹产率也仅有5%左右。但这并不是妇女不愿剖腹产,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大多数产妇家庭无法承担起剖腹产的高额费用,并且有限的医疗资源只能被用于高危产妇那里。至于普通产妇,只要医生判断可以顺产,就必须忍受剧烈疼痛自然分娩。但一旦医疗资源丰富起来,手术价格降低,中国人很快就会趋之若鹜地选择这个看起来无痛、安全的生产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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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选择剖腹产的产妇中,医疗需要之外的社会因素占了46%。
而且,剖腹产还能满足中国人的一个特殊的心理需求:让孩子出生时占个吉利的时辰。在1999年与2000年的千禧年之交,以及马年、龙年这些被视为吉利的年头即将过去了,总有一大批产妇家属催着医院做剖腹产手术。
更为挑剔的家庭,还要挑选剖腹产的具体时间,比如8日,8日18分。为了在这个吉利的时间点手术,往往需要给医生塞个大红包,因为医生值班表都要重新调整。
在这种热潮的影响下,世界卫生组织在2010年的调查报告中惊讶地指出,中国高达46%的剖腹产率,远高于世卫组织15%的警戒线,位居世界第一。英国著名的医学杂志《柳叶刀》更指出,中国25%的剖腹产手术不是出于医疗需要,是可以避免的,每年有500万例剖腹产手术其实是可以自然分娩的。而且许多可以自然分娩的案例,也会在药物和阴侧切手术上存在滥用的情形。
中国人为什么偏爱剖腹产
曾有学者对北京市两家三甲医院产科门诊中孕晚期无剖腹产指征,且希望剖腹产分娩的正常孕妇调查发现,不少孕妇对剖腹产盲目信任,认为“百分百安全”。
的确,生孩子是有风险的,自然分娩体力消耗大,伴随着难产、大出血、产褥感染、羊水栓塞等风险,光是生产过程中的剧痛,就已经让很多准妈妈难以忍受。
相比之下,剖腹产就不必经历长时间的阵痛,也没有难产的顾虑,看起来的确安全很多。
但事实上,剖腹产并没有产妇想象的那么安全,或者只是一台“小手术”。它有着所有外科手术都面对的风险,包括出血和感染。此外,一些产科并发症的发生几率要比自然分娩高,如羊水栓塞的风险就高出12.5倍。许多并发症甚至是永久性的,严重者可以导致残疾或死亡。因而,剖腹产应只在医学必需的情况下实施。
害怕疼痛也是许多产妇选择剖腹产的原因之一。
众所周知,分娩疼痛是人生最厉害的疼痛之一,不少过来人时常用“鼻孔里掉西瓜”来形容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而一疼起来就有数小时之久。为此,不少产妇认为,这种疼痛是完全没有必要经历的,“剖了就不疼了”。
这种恐惧一方面来自于由于子宫收缩的疼痛,一方面来源于母亲、婆婆、朋友等亲属的经验,于是,当她们听到过来人淡定地表示“疼上好几天就生出来了”、“生孩子不就这样么,忍忍就过去了”时,怎么会不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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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医疗需要的剖腹产案例中,避免疼痛和认为剖腹产安全,成了产妇选择剖腹产的最主要原因。
实际上,如果有能有效的镇痛方法,比如无痛分娩,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孕妇因惧怕疼痛而要求的不合理剖腹产。
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是,尽管国外推崇阴道分娩,但考虑到可能造成产后失禁、会阴损伤等并发症,不少国外的产科女医生在生孩子时反而会倾向于剖腹产。
比如伦敦的一项研究表明,31%的产科女医生在无任何医学指征下选择剖腹产分娩,近八成都处于担心自然分娩会造成会阴损伤,影响夫妻生活。在美国,这一数值高达46%,女医生给出的理由是可以避免远期并发症。
但很多时候,剖腹产是必要且救命的,这也是为什么医院和世卫组织反复强调,在有医学指征下应该不余遗力地提供有必要的剖腹产服务。
比如相对头盆不称和巨大儿的情况。在这次榆林产妇事件中,医院就在诊断报告中做出了“胎儿头部偏大,阴道分娩难产风险大,建议行剖腹产终止妊娠”的诊断。
这些年由于生活水平提高,产妇普遍存在营养过剩,或延期妊娠,使胎儿偏大,增加了自然分娩的困难和风险,在这种情况下剖腹产就很有必要了。
剖腹产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安全
对剖腹产近乎狂热的潮流,在近几年来,正在逐渐降温。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同样是西方妇科医学的再次传入。与一个世纪前剖腹产进入中国相比,这一次,剖腹产却越来越走向它的反面。
世界卫生组织强调,“剖宫产可有效挽救产妇和婴儿生命,但仅限于在有医学指征的情况下应该不余遗力地提供有必要的剖宫产服务,而不是致力于使剖宫产率控制在某个特定水平。同时也有必要强调,剖宫产可导致严重的,甚至永久性的并发症,残疾或死亡,特别是在缺乏实施安全手术和治疗手术并发症所需设备和能力的地区。剖宫产应只在医学必需的情况下实施”。这等于是告诉中国的准妈妈们,剖腹产虽然可以消一时短痛,但却可能造成长痛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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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剖腹产地图,可以发现,东北地区的剖腹产率最高。
这一次产妇和他们的家属在面对剖腹产这个选项时,就不得不多了一重顾虑。而很多医院,也在根据医疗部门的相关规定,想方设法控制剖腹产的手术率。一位医院产科中的知情人士表示,在有些医院里,顺产率是有规定的。因此医生会在产妇预产时,向本人和家属反复说明自然分娩的好处,让他们尽可能地选择顺产,以便完成医院里规定的顺产率。
当然,从另一个客观角度讲,自然分娩确实对母体和婴儿都有一定的好处。顺产的产妇比剖腹产产妇恢复更快,发生并发症和其他慢性病的几率也会低一些。因此,说服能顺产的产妇家属同意顺产,从医院的角度来说,既能完成医院的顺产率额度,又能让产妇更加健康,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但产妇家属却未必会同意医院的这种两全其美的想法。
“待产室里的产妇千奇百怪的,有的喜欢大喊,有的会哭求医生,跪求医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医生肯定见惯了”,一位知情者如是说。诚然,人在极端的剧痛下常会做出一些极端的表现。尤其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人们对疼痛的忍耐率愈发下降。一位手术医生抱怨说,很多病人家属会特别叮嘱一定要“上足了麻药”——“他们不知道麻醉剂的使用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能多也不能少,他们只是希望越多越好。”
医生面对这种状况当然是司空见惯。但对产妇家属来说,产房里声嘶力竭的喊叫肯定会让普通人失去方寸。无法完全理性地考虑问题。实际上,不仅待产室里发生的这一切如此。在其它有一定危险系数的治疗过程中,都很容易发生这种纠纷。患者家属和医生为了可能的危险性和责任问题而争吵不已,甚至大打出手反而把患者自己抛在手术台上干等。在发生在盐城建湖县医院一个极端的例子里,由于家属对医生告知胎儿在母腹中死亡的消息不能接受,双方争吵不已。产妇就在手术台上躺了七个小时,才把腹中的死婴从母体中取了出来。
谁能主宰产妇的肚子?
在中国,孕妇的选择权受到限制,最终决定权更多在于医务人员和家属。
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的一篇论文显示,随着近年来医疗纠纷增多,医患关系紧张,产科医生面临各种压力,存在较强的法律意识,于是无原则地尊重孕妇和家属意见,希望减少法律纠纷。
国内也有地方通过提高剖腹产门槛,控制无医学指征的剖腹产。
比如安徽省卫计委在2015年制订了15条剖腹产手术实施指标,要求对没有明确指征的剖腹产要求,临床医师原则上应予以拒绝,并要求3-5年内使该省剖腹产率由2014年的40%降至30%的合理区间。
在安徽15条指标中,14条为医学指征,即绝大多数情况下,产妇必须符合一定医学标准才能进行剖腹产,包括胎儿窘迫、疤痕子宫、巨大儿、严重合并症和并发症等。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条为非医学指征,即足月单胎、无医学指征的产妇强烈要求,可实施剖腹产。
对态度反应强烈,可能出现纠纷的,医疗卫生机构应附医护人员详细告知剖腹产手术分娩与阴道分娩相比的整体利弊和风险,并提供心理咨询的书面材料,要有孕妇和主治医师的签名。
在紧急状况下,究竟是相信医生的专业判断,还是孕妇和家属根据他们此时此刻的感知来做出最终的判断?如果这个判断出现问题,那么责任究竟应该归属于谁?攸关生死,没有人可以不假思考肩负起这个责任。
甚至患者本人在特定情况下,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就像这位不幸跳楼的产妇,从专业医学伦理的角度来讲,剧痛会使人丧失或部分丧失认知和判断力,因此,在意识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人恐怕也不能为自己做出决定。
那么谁有权做出这个决定呢?或许,交给真正有专业能力和清醒判断力的人来抉择,才是最正确的抉择。毕竟在这种专业事务上,专业人士会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
但在这个医患纠纷有着上千年悠久传统的国度,要诞育出一种理性的医患关系,恐怕经历的阵痛,绝不亚于生孩子,而且时间会更加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