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产妇事件:谁在低估产妇生不下孩子的绝望

作者:惘说 09-07阅读:4557次

最近,陕西榆林的一名产妇,因为无法被同意施行剖腹产,跪地哀求两次无果之后,转向待产手术室,爬上1.13米高的窗台跳楼身亡。这条新闻以及各种分析文章被刷屏。各种批评和揣测都有。医院和家属双方不断的打口水仗,企图转移自己的责任。至今,尚未有结果。

舆论导向的大部分压力在申讨产妇家属,也有质疑医院墨守陈规,只求自保。人人都关切的是一个“痛”字,而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这个案例如此焦灼于到底是医院还是家属的责任,有没有人去设身处地的思考一下,产妇为什么要光着腿抛下尊严去跪求剖腹产,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分娩的十级剧痛?就是因为大家都以为只是“众所周知的生产肉体之痛”,认为肉体之痛再痛也是人之常情可以忍受,而低估了产妇的思想之痛。而这种痛,更很有可能是产妇采取极端行为的催化剂。

疑似巨大儿,彩超显示双顶径99MM大于一般婴儿(不大于90MM)。在待产房8小时产程,仍未能成功诞下孩子……

有谁能知道产程8小时依然看不到孩子一根头发丝的绝望?谁能体会身为妈妈不能保护好孩子,不能让孩子平安诞生的深深焦虑和自责?

作为一个采用无痛分娩且成功顺产下头胎的我,仍然忍不住带着后怕去回忆两年前我生孩子的场景。

当时躺在号称全自治区最好的三甲医院之一的我,先生一送我进待产房就和医生表态说,不惜花费多少钱,使用何种先进仪器,都要保证母女平安。

在麻醉状态下睡醒一觉,宫口全开,进入产程。助产士说孩子不算太大(6斤2两),分娩条件成熟。但是因为骨盆较低,加上不会用力,我生了快两个小时候,又花了个约1000块使用生产气泵 (大概这个名字),一点用都没有。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孩子可以出来。只听到外面不断有婴儿出生的哭声。当时真是很抓狂和绝望、麻木,在用蛮力时甚至大小便都不受控制。

那个医生在我住院期间比较强势冷淡,一定要命令我做全套抽血(有些是刚做过的),最怕抽血的我不肯全做,发生过些许语言不愉快,但是没有发生冲突。平时死要面子的我,当时不断哀求医生(她是巡查加指导,还有其他产妇也归她管):求求你,给我剖腹产吧。求求你。给我剖腹产吧。我是很认真的用尽全部力气去求。

当时她死活不答应我剖腹产,说不符合剖腹产的指征,我甚至疑心她是不是打击报复。事后证明,她并不是坏医生。但产妇那时的心情是奔溃多疑的。先生在产区外候着,压根不知道任何情况。我不敢放弃,不停地逼迫自己趁宫缩时候用力,丝毫不见任何效果。当时,各种坏念头都有,唯一害怕的就是生不下我的女儿,该怎么办。

好在后来这个医生给换了一个产房,说那种产床更适应我。这也验证了她其实也是个好医生。在那个产房又来了一个资深的助产士。她在前晚曾短暂巡房,好在我会拍马屁,认得我。见生产困难便留下来帮我生产,我原来的助产士是她的学生。

即便这样,在这位大神级助产士开口说看到宝宝的头发,让我再用力时,我心中依然充满了绝望。最后她甚至推了我腹部一把(该动作有一定风险,不是一般助产士敢用),帮助我把婴儿挤出体外,同时采取侧切方式,我才得以诞下小女。

当时,我的心情就如同绝处缝生,此后整个过程都在喋喋不休的夸我的两个助产士,后面还给她们两赠送了锦旗。

至今想起当时,假如没有遇到这么有经验的助产士,我该怎么办?

讲我自己的切身经历,并不是我想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曾经救死扶伤的医院,和也曾与产妇爱过的家属(假设爱过吧,这是对已去世产妇的善意),而是我想说,产妇曾经和家人一样,希望顺产。可是后面,她对自己未能及时生下孩子已经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绝望,还有焦虑和自责,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比疼痛更痛的折磨,可是,她无法清晰的表达这种情感,只能把她归结为好痛,可是这无以表达她内心深处的绝望,被视为一种娇气、索要情绪价值,被医院、被家属严重低估了。

事故发生后,可以说医院和当事家属都很快做出反应。医院抛出几个看似关键的证据:

1、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上,丈夫签字:情况已知要求经阴道分娩,谅解意外 ;情况已知,要求静脉滴注催产素,谅解意外。

2、《护理记录单》记载产程中家属三次拒绝记录,内容显示:第一次时,“患者极不配合,要求剖宫产……家属表示理解,拒绝手术”;第二次,“患者自行走出待产室……家属仍拒绝手术”;第三次时,“产妇仍坚决要求剖宫产,家属仍拒绝手术”。

3、院方公布了事发经过的监控画面截图,截图画面中,坠亡产妇曾三次走出待产室与家属见面,其中有两次下跪场景,医院方称,“监控视频中产妇与家属沟通被拒绝”。

4、产妇委托授权书,授权丈夫全权负责一切相关文书。称“产妇签署了《授权书》,授权其丈夫全权负责签署一切相关文书,在她本人未撤回授权且未出现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产程记录产妇血压、胎心正常)时,未获得被授权人同意,医院无权改变生产方式。”

抛开证据本身,明眼人可以看出,每一个步骤和证据,都是医院为了从法律上免责,力证这不是一起医疗事故,他们最怕的是这个。可是,从法律上免责就真的能从道义上免责了吗?医生的天职在于救死扶伤,而本案例却是硬生生的见死不救。医院把脏水一股脑全部泼给家属,让其在失去亲人之后直接承担灭顶的舆论压力(或许,有人会认为是咎由自取,但是现在,真相未明。)其间,未能见到任何的同情、悲悯和医者良心,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甚至医院还找出证人说:产妇跳楼时曾说出:看来我当时的选择错了……真的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自杀的吗?而且只说了这一句?产妇家属也说有待产妇证明丈夫现场表示要剖腹产。两边的证人谁是谁非?或者就是矛盾共同体?而且证人都是和医生有厉害关系的待产妇,现在她们的证言是完全客观的吗?

事实目前真相未明。我愿意相信,医院出示的证据是真实的,它本来就是一整套医院系统为了避免医疗纠纷而采取的自保程序。各种签字,各种记录,各种授权书,都是把最坏的结果写在上面,以求自己完全免责。做过手术或生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在医院签字手都是发抖的,因为你签字前面的每一条都足以让自己承担不起。可是自己也知道,多半最坏的情况发生的几率没有那么高。但是你必须签字表示如果发生了就自己承担罢了。

产妇家属在签署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得呢?医患之间的信任被什么抹杀了呢?所以医院的证据多半如此,并不能断定家属就是一股脑儿坏水。他们所说的医生说,先观察,还可以再看看顺,未必就是假的。有报道提到有其他产妇在现场可以作证。

这里我想唯一谴责医院的就是:医生应该比产妇家属更了解这么长产程无效除了给病人带来疼痛,也带来绝望、焦虑、自责的情绪,而医生却放任其发生,低估了这种情绪带来的毁灭性破坏。而如医院所说在产妇跪求剖腹产遭到拒绝,医院以其夫妻签有“授权书”没有解除授权时,医院理所当然可以不作为时,我们想问医院,在救死扶伤的天职下,有没有主动和产妇提出如何“解除原授权”呢?产妇在当时当地不可能想到这一项,如果医院有和绝望产妇提出这一方案,有什么可以阻止医生去拯救一个宁愿放弃尊严也要生下孩子的产妇和她的孩子?我们在任何报道中,都没有看到医院有主动行为,他们的救治或劝阻行为是被动的,按程序来,按部就班的,换一句话说,是为了日后出事时,不用承担责任的。这就是医院之恶:我懂是我的事,你不懂,你出事你活该。

再来谈产妇家属。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来人肉功能强大的网民此次竟然还未人肉出当事人的家庭背景以及平时的感情状况。仿佛不去查清楚,就可以直接判断:1、家属为了省钱;2、为了尽早生二胎;3、为了孩子好。仅仅从视频衣着,以及气质神韵的线索看,产妇或许并没有嫁的很穷,她的婆婆甚至穿着高跟鞋和裙子,还有产妇看起来像一个乐观、幸福、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丈夫反复说,从平时看,她断不会做出这样过激的行为。

刚刚写完上一段,在一点资讯9月6号晚8点36分发出的北青报采访其被网友声讨的恶婆婆郝爱英关于"家属因为担心剖宫产花钱,坚持要马茸茸顺产"时,郝爱英抛出惊人之语:曾多次问儿媳是否需要剖腹产,并说家属后来表示多次提出要剖腹产。

她还回答了关于是否为了省钱不想剖的问题.

她是这么说的:我们家里有地,种地是一个主要的收入,我老伴儿还有一台三轮车,平时庄稼收完后,经常用这台三轮车出去给别人干点儿零活,这也是一部分收入。我儿子在县城里的一家物业公司上班,儿媳妇怀孕前在一个补习学校当老师,家里有6口窑洞,还有一台8万多元的小汽车,我们家的收入,至少在村子里是属于中上等的,不存在因为经济问题不给(儿媳妇)剖腹产。

关于婆媳关系和儿媳妇性格,郝爱英都认为很好,而且也否认了因为考虑二胎影响身体的原因而拒绝二太太甚至于产妇下跪,产妇丈夫在现场的堂弟都解释为不是下跪,是疼痛的受不了。

这里,我不想讨论这个老太太说的是不是事实。我想要回归到这个议题。夫家人,甚至包括产妇的母亲,假设他们不是恶人,也是不婆媳关系最典型的斗争状态。他们只是单纯的觉得,顺产好,恢复快,对母亲孩子都好(这一点,婆婆在接受采访时也有提到),痛是痛一点,但是是可以忍过去的。而且实在是忍不了,也还可以再顺转剖。

所以她们在接受产妇哀求的时候,或许会是一种暧昧的心态。能顺最好,剖也可以。然后问一医生,现在一定非剖不可了吗?医生,按照我们理解的惯例,断不会直接回答,而是说,建议剖腹产,但现在胎监和心跳都还好。实在不想剖的话也可以再观察一下。我们知道,医生是断不会替你去下一个完全决定的。所以……家属们还抱有点希望,又想再等等。只是,他们也低估了长时间生不下孩子,痛了能生还好,问题是现在看来痛了也是白痛的绝望,而痛感又会让那种绝望、焦虑和自责、挫败感加倍。

而在抛弃尊严跪地苦求只是得到表面的敷衍后,产妇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对家属的不满和绝望,对自己无法生下孩子的不满和绝望、对医院见死不救的绝望,宁愿选择一了百了。在此刻的她,只怕已经对自己的孩子能否平安诞生给出了一个绝对的否定。

虎毒不食子,从善意的角度,我们觉得,产妇是为了陪自己生不下来的孩子一起死吧。是为了让那个漠视自己肉体和灵魂苦难的丈夫后悔而死的吧。而这个悲剧,原本可以避免。

人们怕的不是世界有多少恶人存在,更怕的是,明明不一定都是恶人,却必然造成恶果。包括医生,包括家属。即使在双方所说都为事实的情况下,他们对此事,在道义上,全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即便最后调查结果显示,某一方说谎,剩下的那一方,你的良心真的就可以心安了吗?后续听闻,主治医生已经被停职。院长在接受媒体《每人人物》采访时说漏了嘴,我们还没决定是剖腹产还是顺产时孕妇已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