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育环,怀孕……一个年轻女孩揭开了女性身上被集体忽视的疼痛

文 / 凤凰章淑
2021-03-26 18:36

关于节育环,你了解多少?

走进艺术家周雯静的创作世界

《女人系列·节育环》

300多个各式各样的金色铜环,挂在蓝丝绒布上。远远看去,你会以为那是优美的首饰展览。当你走近了,才会感到震憾和暴力。那样华丽的蓝丝绒,悬挂的竟是放置在女性身体里的节育环。

它让人心情复杂和难受。有女性因为它而自由,不必再无休止地怀孕,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享受自己的人生、做想做的事情;但也有很多女性,因它而疼痛、流血、感染、生病、失去子宫。直到今天,还有无数女性不知道到期要把节育环取出来,它在她们体内生锈、与肉长在一起……你无法想像这些需要动手术才能取出节育环的女人们,要承受多少疼痛和风险。

做出这300多个节育环的,是艺术家周雯静。距离她最初创造这幅作品已经七年了,2014年,研究生毕业的她把它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七年后,她的作品在网络上引起轰动和讨论。因为她的作品,很多年轻人才知道节育环的存在,提醒自己的母亲将它取出来。

作品也引发了反思。为什么女性需要承受这些疼痛和风险?为什么女性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还有多少被遮蔽的关于女性的真相,值得被看见、被探讨?

“很多问题的存在,可能已经有很长时间,但被提出来很重要。解决(这些问题)可能需要一代人,或者几代人的努力,我就先提出这个问题。”周雯静说,这是艺术家所能做、应该做的事情。

01.

那场展览是在北京的一个展览馆里举行的,周雯静的“节育环”只是其中一幅作品。在此之前的七八年里,她虽时而在国际国内参加展览,但仍然笑称自己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那七八年里,周雯静研究生毕业去了法国,过程既孤独也辛苦。从舞台美术专业转到法国南特美院名为“艺术”的专业,既要讲英语还要学法语,是一个漂泊在“欧洲中心主义”文化里的异乡人。

从南特毕业后,她又去了巴黎,租了工作室,一边以自由职业的方式挣钱养活自己,一边构思作品。那几年里,她做了无数实验,如今被看到的都是少数成功的作品,还有大量看不见的失败作品消失在她手里。

▲ 在工作室里埋头创作,是周雯静的日常。

直到去年六月她的作品在国内爆火之前,她一直都在默默创作。“没有人觉得你有才华,但你还得做。”她说。

那场展览是周雯静的一位策展人朋友做的,主题是“时髦”,以发生在每个人身边的真实事件为线索,展出了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她和那位朋友都没想到,这幅作品会在网络上引发大讨论。

真实的东西自有其生命力。节育环在中国大面积的存在和带来的伤痛,刺激着看见它的人们。那幅作品,不断被人看见、拍照、发在朋友圈和微博。网络KOL也看到了作品照片,她们发在微博和豆瓣上,告诉更多的人节育环的存在和它的历史与争议。一时间,转发与讨论铺天盖地。

她火了。可她依然很平和,就像之前大部分时间一样,即便孤独、不被认可,她也一直很平和。“我在做的过程中,能隐约感觉到这个东西在未来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就这么一点点,就够了。”她说,“但也完全没想到它会在网络上被这么多人看到。”

它怎么可能没有价值呢?正如那场展览的主题线索一样,作品就源于周雯静母亲的亲身遭遇。

2011年,在被放置节育环22年后,周雯静的母亲去医院做手术取环,没想到引发了大出血和手术并发症,此后一直在医院进进出出。

在重庆读书的周雯静知道后,焦虑难安。那时她才知道节育环的存在。在和母亲聊过之后,她萌生了把它做成作品的念头。

最初没有方向,她只是和身边的女性聊,母亲的同事、朋友的妈妈、楼下饭店和打印店老板娘……聊得多了后发现,它普遍存在,几乎每位年长女性都能讲出一个故事。她开始正式采访和记录,在网络上也寻找采访对象,天南海北的人们都来和她讲述,故事也越来越激烈……最终,她访谈了50位女性,记录了她们和节育环纠缠的人生。

有1992年上环的阿姨,佩环的几年间因排异反应一直不停出血,她去就医,医生却告诉她再忍一忍,40多岁停经了、子宫萎缩了,就不会出血了。当她忍到55岁时,医生说,你需要摘除整个子宫。在周雯静采访的50位女性中,有8位都或多或少因为和节育环相关的原因,最终摘除了子宫。

在网上被关注后,她又收到了3万多条留言。她时常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不是因为感动,而是痛,“看着就好痛”。她希望有一天,能将这些采访故事和留言做成一部纪录片。

而在彼时,她想出的呈现形式便是展览中的节育环。300多个形状各异的节育环,大部分是她从维也纳“避孕堕胎博物馆”中找到的原形。那更是触及了节育环最初由来的历史:要追述到2500年前,在世界各国进行贸易的阿拉伯商人,为了防止驮货的骆驼在穿越沙漠的过程中怀孕,将鹅卵石塞入骆驼的子宫里,达到避孕的效果。

这些不起眼的小石头,据说是二战时期德国美国所使用的现代宫内节育器的灵感来源,只是对象成了女性的子宫。

▲ 《红色系列N°6》是周雯静关于节育环的另一个陶瓷作品。

周雯静到法国后仍在想办法完善这一作品。在南特,她把节育环嵌入低温陶瓷,再把它们取出来,留下一个凹槽。“不管你取不取节育环,它总会在你身体里留下某些痕迹,不是说身体恢复了,这段历史就忘掉了。我想强调这种嵌入的东西,所以把它嵌到陶瓷里,再取出来,留下一个空的、嵌入的痕迹。它什么都没有,但却留下了一个烧制出来的、永恒的印迹。”周雯静说。

那些节育环形状的凹槽,在注入红色墨水后形成了深红的印迹,带给人强烈的痛感和冲击。就好像,你目睹了发生在女性身体内部的嵌入和暴力。那是不能被忽视和忘记的真实痛楚。

《红色系列N°6》

02.

周雯静的作品火了以后,采访、演讲和展览邀请纷至沓来,她的更多作品也被人们看见。你会发现,她做了那么多贴近人们生活、充满思考和深意的作品。

《红色系列N°3》

那个“孕妇”雕塑,没有头手,没有腿,高高隆起的肚子浸染了鲜红色彩。最开始,洁白无暇的石膏浸润在红色的水里,“你是觉得美的,美得舒适。”周雯静说,但随着时间流逝,石膏表面在吸收了红色墨水到变干的过程中,产生了黄色和白色的沉积物,很像皮肤的分泌物,或者说皮肤病,让人特别不适。

▲ 石膏浸泡在红墨水中,开始的洁白无瑕到最后的斑驳。

这个现象是周雯静创作中的意外,却像极了怀孕在女性身上的隐喻。

在创作这件作品之前,周雯静看到很多孕妇写真。它像一种流行,明星拍,身边的人也拍,拍得特别美,曲线修得流畅优雅。准妈妈们带着笑容呈现在照片上,一脸安详和宁静。准爸爸也会贴着妻子的肚子,作出聆听肚子里孩子的模样,满脸爱意。

周雯静看到后却特别不适。“一方面把怀孕完美化、理想化,带来无限暇想。但另一方面又不去谈论它对女性身体的伤害,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真实的身体境况。”她说,“即使你的好朋友怀孕都不会告诉你,妊娠纹长什么样子,皮肤会怎么褶皱、能不能缩回去,之后她和丈夫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没有人告诉你。就连生小孩后要生胎盘,我也是很晚才知道。这一切又那么真实,每一个人可能都会遇到。”

这些冲击、矛盾、对比,让她很想表达,于是有了“孕妇”的诞生。它没有一切能看出个人特征的东西,只留下性象征和隆起的肚子。“一旦你做头手、姿势,一定会把她固定成某一种类的人群,或者某一种身份的人、某一个人,这都不是我想表达的,我要把它简洁化,只留象征的东西,就是孕妇。”周雯静说。

▲ “女人体”石膏雕塑的创作过程。

她创作这个作品是2016年。直到三年后,因为女明星公开讲述产后尿失禁,国内社交媒体上才开始讨论怀孕给女性身体带来的负面影响。而在此之前,女性怀孕生子总是被冠以“伟大”一词,却对苦处避而不谈。而所有的伟大,一定意味着牺牲。只有被看见、被讨论,才可能真正被尊重。

周雯静以她的艺术敏感,捕捉到了这一切,并打破禁忌,呈现事情的另一面。那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才有的敏锐。

《增生》

她还曾将一系列女性乳腺钼靶筛查的X光片画出来。那些画里,乳房不再优美性感,而是透视光下的神经、组织,还带着病症。

这幅作品在巴黎展出时,曾有一位医生进来看展。他看后摇头叹息,说:这个钙化了,这个在增生,这个是肿瘤了,没救了。随即哎呀呀叹着气就走了。

那一场景让周雯静印象深刻,也是她在创作和展出时经常遇到的事,贴近她一直在探索的主题:疾病,身体,权力,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在医生眼里,这些X光片完全是功能性的东西,也有隐藏的权力机制在里面。”她说,“一个生病的人去了医院后,你会被物化,所有社会身份都被瓦解了,成为一个被观看的对象。”

2011年后,在陪母亲看病的漫长过程里,她目睹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有一次,她遇见一位打扮很时髦的女性,吹着蓬蓬头,戴水钻,穿时尚的衣服、高跟鞋。当她带着片子去妇科问诊,那位教授级的医生一看,说:“你整个子宫、盆腔已经全部凝结在一起了,就像冰山一样冻在一起,这个问题我已经解决不了。”

两个小时后, 周雯静发现那位女士仍坐在路边树荫下的花坛发呆,带着懵的、发呆的神情。刚走进诊室的时候,她尚不知道病情严重。如今,却像是在接受命运的审判。

那一场景,周雯静至今印象深刻。“在那一刻,你所有的社会身份都不重要,你只是作为生物的人本身。”她说,“你的疾病病灶,在医生看来就是一个数据。”

疾病下的人、身体、背后所隐藏的权力机制,是她想要探究的。至今,她仍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希望能做出更深入、更专业的作品来。她不希望只是泛泛而谈,而是触及真正重要的议题,并有理论支撑和艺术敏感度。

03.

因疫情停留在北京的周雯静,仍将回到巴黎,继续她的创作和工作。在巴黎的生活和人际关系简单,也很惬意。她可以安心做作品,每天去卢浮宫看画、学习。

▲ 在欧洲时,周雯静常常到各种展馆里观看、学习。

父母一直不太理解她在做什么,总是希望她去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比如老师。但也从不强制干涉她,一切由她自己决定。

去年作品大火之后,她受邀去演讲。临行前告诉父亲,父亲却说:尽搞些没用的。“确实没什么用,对找工作一点帮助都没有。”她笑说。

妈妈也不理解,但当她提出请求时,妈妈也会答应,比如,花近两年时间把自己所有衣服上的标签剪下来,送给周雯静。那上百个衣服标签,被周雯静标注好品牌、购买时间、款式后,做成了另一个研究生毕业作品《取暖》。

《取暖》

“那些商标从侧面反映了很多个人信息,又很隐晦,比一张真实的个人照片更隐晦,但也更有力,因为它有时间。”周雯静说,你甚至能看出什么时候她工资涨了,买了更贵的衣服;什么时候她所在的小城有了国际快销品牌。那些标签里,藏着一个三线城市普通上班女性的消费史。

她的乳腺钼靶X光线等不少作品,都和母亲有关。父母家庭,日常生活,给了她许多创作来源。“我喜欢从自己和身边的人、发生的事情出发,对具体的、个案的经验很感兴趣,很少讲集体的、宏观的、抽象的话题。”她说。

▲ 周雯静在自己的展览上。

做艺术创作这些年,她大部分时间很平和,但状态也会反复,“有时自信,有时极度没有自信”。完了一想,又觉得很正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她还是坚持下去继续做作品。“不坚持的话,完全可以找到轻松的工作,简单度日,身边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做的。”她说,但她还是没想过放弃。

身边总是在帮她的老师、朋友,是她坚持下去的一部分动力。做作品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她也会做很实际的工作来养活自己,艺术创作也因此没有太大压力,没到让她放弃的地步。

还有某种热爱与追求。“没有理想,就会很累,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她说,“不说多么伟大,至少你是热爱这个事情的。”至于生活,则是朴素的,要慢慢才会好一点。

可她终究是属于幸福的少数人吧。保持自由,做喜欢的事情,记录真实,表达想法,有所创造,并和更多的人交流、产生共鸣,甚至影响社会。就像她在演讲时说:“艺术是一种追寻,对于不明就里的人而言可能毫无意义,但对我来说,却是智识本身,也包括牵涉其中的一切困难和所能给我的一切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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