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怎样既可爱又有规矩?怎么既生机盎然、活泼泼的而又有礼、有规有矩呢?首先,我们后来之所以会落于两端,真要追究,其实是从宋代以后的儒家过度膨胀,到了近代,大家开始反它,可是,偏偏又反得太过分,把所有东西都给抹杀掉了。结果,就从五四运动,文化大革命,乃至于改革开放之后西方那套个人主义也引了进来。我们于是就认定:人就是要自由,人就是不要被干涉。我们就对孩子说,我们只要你自由的成长就好了,而更糟糕的,则是对孩子说:孩子,只要你能每天快乐就好。
不幸的是,当你期待孩子每天快乐时,孩子将来就很难快乐得起来。在座各位多半反感应试教育,都知道每天期待孩子考试能考得多好,那是一种扭曲。可是,假使你每天期待孩子快乐,是不是也同样是种扭曲?如果因为你自己成长过程不快乐,所以把自己当初的欠缺强加给他;如果当初觉得自己受了那么多束缚,所以觉得小孩不能再受那么多的束缚,基本上,这是把你欠缺的东西丢到他头上,这叫做“己所欲,施与人”。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非常好,这叫做恕道;可为什么他不说“己所欲,施与人”呢?
因为,“己所欲,施与人”通常是痛苦的一大来源。大家一定遇到过吃饭时拼命劝菜的人,哎呀,一定要吃,不吃,好像就是没给他面子。如果是劝酒,那才更可怕。他硬给你,你不接受,好像就失礼;可接受了,你也很痛苦。那种“己所欲施与人”给人的麻烦可多了。朋友之间这种事,还算是小麻烦。可真到了亲人之间,“己所欲,施与人”所造成的悲剧才真是说也说不清。
大家试想,中国的小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难教?简单地说,就是从中国的家长开始很关心教育开始。关心是对的,可是,只要关心稍一过头,就免不了都会变成“己所欲,施与人”。大家回头想想,当你们还很小的时候,父母亲会花像你们这么多的心血来教你们的,恐怕不多。他们恐怕,连挣钱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来教你们?可你们长大之后,今天这个德性其实也还行(众人大笑)、没差到那里去呀!但很奇怪的是,明明今天我们花费了那么大的心力,去学习、去上课,想尽办法要把孩子教好,可孩子的样子却常常不尽人意、甚至有时还令人不敢恭维。大家越希望把孩子教好,可最后的结果为何却适得其反呢?
我常常讲:言教不如身教,身教不如不教。身教是你还想教他,可真正本质上的教育,却常常是外表上不怎么教的。古代学艺,师傅就不怎么教;古人教孩子,也常常不太教;可这不太教,其实正是最大的教。不存心要教什么,孩子才会学得最好。如果我刻意要教你什么,你心里容易抵触。有时故意不想教你,你才会更认真。
我在大陆的第四本书《其人如天》,谈《史记》人物;我在写这些人物时,小儿子薛朴当时小学二、三年级,我边写,他常常在后面边偷看,我每回都故意不给他看。可那本书写完时,他每一篇也都全看过了。正因我不给看,他才会认真看完;最近,他给我一个最新的评价:“爸,我发现你的书其实很耐看,”我的回应是:“谢谢!”(众人大笑)
我想,在座各位年纪小时,父母亲并没有那么刻意要教,你们之所以都还可以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的父母亲心里有一个东西,叫做“平常心”,也就是没那么多的“己所欲,施与人”。因此,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没那么多思维、概念的纠结,不会去想小孩该不该体罚?体罚之后会不会造成心理伤害?会不会导致人格扭曲?正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概念,该怎么着、就能怎么着,于是,“一不小心”,“自然而然”,就把你们给教好了。
今天各位恰恰是因为读了很多心理学,学了很多概念,结果才搞到不知道怎么教小孩;这在佛教,就叫做“知识障”。很多人就是因为有很多知识,所以在现实上才特别没有能量。从这角度来看,老子讲“绝圣弃智”,肯定是有道理的。
有太多人是因为读了很多书,才变的越来越不可爱。这种人在追求知识的过程里,常把自己搞得越来越纠结。一方面很不快乐,稍不小心,就掉进了抑郁症;二方面脑袋老打架,明明简单的事却搞得很复杂。我常讲:华德福圈子有个特色:华德福的老师和家长都特别爱学习。这是华德福很大一个优点。说实话,这样的年纪,还能够这么爱学习,不容易啊,了不起!可是,华德福圈子的最大问题,也是太爱学习。学了半天,到底自己越搞越清楚呢?还是越搞越胡涂了呢?这就不好说了。
在座各位的父母亲、尤其祖父母那一辈,教小孩时都没这种问题,因此也不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学习。譬如我家。我的父亲是文盲,母亲是文盲,两个人都是纯靠劳力挣钱的工人,都是穷得响叮当的无产阶级。和我一些高中、大学同学相比,我完全没有家学渊源;到小学毕业之前,我们家一直都是家徒四壁,除了教科书,没有任何一本书。有某段时间,我对于我的出身背景即使称不上自卑,至少也有相当程度的遗憾。我觉得别人是赢在起跑线上,而我只能在起跑线上看着人家拼命往前跑。可是,等我大学毕业之后,生命有了几番转折,回过头来,我才真心地感激我父母。
越到后来,我还真有点庆幸我父母亲是文盲。尤其在这种标榜多元、实则价值混乱的时代里,正因为我父母亲是文盲,所以他们纯粹就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没半点概念纠结都。也正因我父母亲的这个背景,我才最直接地看到中国的民间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谈中国文化,之所以可以触动许多人,让人觉得亲切、接地气,其实都得要感激我的父母亲。后来回头一想,当年我父母亲怎么教我?无非就是掌握几个大原则,然后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关心就关心、该不管就不管。有些底线只要逾越了,他肯定就打你、骂你,可是只要没到那底线,他也几乎不管你,小时候我其实是挺自由的。不像现在的孩子,一方面没规矩,可另方面又被管的极多。
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被教育的:该有的规矩,要有,而我父母又大体不管,所以我日子有过得相当宽松而自由。后来总有人好奇: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其实,哪有什么不一样?我的想法其实跟乡下不识字的人几乎都一样,我是受教于他们。我后来之所以能够不被时代的潮流拖着跑,之所以能够不和那些文艺青年一样抑郁,正因为我小时候受了规矩与自由兼得的教育。
后来我越来越清楚,中国人讲的自由和西方人讲的自由不是一回事。西方人讲的自由很简单:不要被约束,不要被干扰。很多人到华德福是为了要追求这种自由。可是这种自由是很脆弱的,因为今天没有人束缚你,改天仍然会有人束缚你;今天没有人干扰你,改天仍然会有其他的干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纷纷扰扰、状况百出,不可能永远迁就你,也不可能让你永远称心如意、无拘无束。中国人所说的自由,从来就不是这回事。
上回我在杭州为清华大学深圳研究生院的国学班讲两天课,其中一天半,是在敬一书院上课。敬一书院在孤山,离西泠印社很近。那天一走进去,我觉得这个书院太了不起了。大家知道,宋以后的书院的题匾基本上写的多是些道德教条,就算不是教条,至少也会令人肃然起敬。结果,敬一书院的题匾就写了三个字:“一片云”。哎呀,太了不起了!不知道是谁想起来的?后来一问,才知道是乾隆来此所题的。西湖边的中山公园,就是乾隆当年的行宫。
除了一天半在敬一书院上课之外,另外半天,清华国学班安排在画舫上课。在船上上课,听起来很浪漫,可实际上效果很差,所以后来我就说将来别再出这种馊主意了。毕竟,湖上清风徐来,大家忙着左顾右盼,湖光山色之下,必定是心猿意马,谁还管你上课呢?
就在那天我们要去搭乘画舫时,沿着湖边走,早上八、九点,有很多大妈、大爷在跳舞、运动。那时有一个大爷在打太极,尽管旁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他完全无所谓,神态自如、自在极了。清华国学班的班长和我走在一起,看着那位大爷,说道:“这个人真是自由”,我接腔:“你这句话说得好。”这就是中国意义下的“自由”。
中国意义下的自由,是不管环境怎么样,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中国式最彻底的自由,叫什么?叫“宠辱不惊”,叫“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所有人都在称赞我,我不因此而受到鼓舞;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在骂我,我也不因此而沮丧。这是中国人追求的最高自由。这种自由,庄子称为“逍遥游”。后来被西方影响,我们去追求那种西方式的自由,结果是越追求越不自由;毕竟,这世界不可能让你永远无拘无束、毫无牵绊;而当你越想要逃避束缚时,其实就越没有能力面对乃至于超越这些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