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的一天,我在诊断书后面写下六个字,同意终止妊娠,之后签名。
因为预约排队的人很多,当然那里每天人都很多,因此需要紧促的进行。坐上去,躺下来,自己退掉一只裤管,搭在另一只接过手术帽自己带上,两只脚笨拙的登在踏板上,然后挪动臀部找到一个合适医生动手的位置。被推进麻药时感觉到一种身体上的酸楚感,我说了一声疼,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麻药是打进静脉或骨髓的,人会逐渐失去知觉。失去知觉,中医的理解是人体进入到一种气血活动极低的状态,所以从药物寒热的角度,会偏向于认为麻药是寒的。
显然,我们不能否认流产对人体造成的伤害,并且这样的伤害会持续挺久的一段时间。在我身上表现出来的是长久反复的膀胱炎,消化不良,长期腹胀,脊椎处常常有压痛感等等。当然除了流产这事,我还干过其他的很多混蛋的事情。这些症状从中医的角度,属于脾胃虚寒,肾气不足。
在《生命的重建》这本书中提到的,膀胱的问题所隐藏的心理语言是愧疚,无法从过去释怀,而消化不良是焦虑和恐惧。这些部分也带给了我现在的小孩。
我醒过来的时候还在发抖,听见医生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多血。接着我被抱下来去病房的床上躺下,宫缩和刮宫的疼痛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那是夏天,我却要求盖厚被子。发抖是人的一种“自救”,是试图让全身的气血重新再活络过来,让身体温暖。
医生在手术中取出的胚胎,拿给他的爸爸看,后来听他爸爸说,大约两三公分长,初见人形。我想他是个男孩,我想他还会回来。之后我画了一幅画,贴在门背后,画里我牵着他的手,站在一片麦地里,风吹过麦地,黄昏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
我当时做流产的理由是:年轻,没钱,没的选。后来我有一次跟现在的孩子说这个经历,他就问我这个小哥哥为什么会死?我不想说谎,但不知道怎么回答。
朋友L有一次跟我提起梦见孩子没了。她说梦里孩子生病进了医院没有救回来,哭醒过来,看见两个丫头在床上熟睡,左手右手拉起孩子们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念了很多遍南无观世音菩萨,才放心的继续睡着。连续几天她想起这个梦,依然惊魂未定。
我问她,你会担心孩子突然死去吗?
她说会。
L的第一个孩子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因为检查有重大的发育问题,在医生的建议下,最后选择引产。L跟我说到细节处,每一句话都有深呼吸,每句话里都有强迫自己忍住的哽咽。
医生把那个针从肚皮上刺进羊水注射药物,让孩子默默的停止心跳呼吸。然后服用促进宫缩的药物,阵痛30个小时后,像生产一样地把孩子生出来。L说孩子出来的时候她闭着眼睛,不敢看。好几年,这种死亡逼近的恐惧一直萦绕着她,好像时不时的就要用什么方式来提醒她。
后来L患了子宫肌瘤,中医来讲这是一种淤堵,通常是气血和情绪的淤堵,这种淤堵往往是来自于寒。这个寒一方面是来自于引产带来的子宫创伤,更多的是情感创伤,造成气机的不顺畅,从无形到有形的过程。
L说她没得选择。命运不给她机会选。
还有一个朋友Y,很年轻的时候意外怀孕,男朋友的妈妈说:「去医院吧。」男朋友赞成妈妈的意见,也让她去做流产。她虽年轻但她也会舍不得,他们为此大吵了一架,之后还是去了医院。他们给自己的理由也是年纪小和没有钱。
Y的样子一直以来都是开朗的、聪颖的。她在和人交流的时候总是显示出善意、热情,正面积极。流产的事情她一直没有拿出来说过,也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也不敢说。连想都不愿意想,生怕一想起来就会掉进一个漩涡。
最近一年她患上忧郁症,那时她才跟我说起那段经历,她说那次去医院的路上他们亲眼目睹了一起车祸,车被车撞至身亡的姑娘,27岁。Y说,她在一天之内看见了两条人命消失。
Y出院后的样子看起来克制、隐忍、自卑。与之前不同的,是显而易见的忧郁,没有伪装的忧郁。
闺蜜H的母亲是一位妇产科医生,许多年里,看过的一些经历过多次流产的姑娘,她们很多会隐瞒流产次数,但作为医生的她一看子宫就会知道。她们会希望自己表现出一种淡定,但那些藏在后面的恐惧和自我讨伐,在H母亲的眼里无处遁形。
心理治疗大师海灵格说过,失去未出生的孩子,或主动放弃孩子生命,自那时起,妈妈的一部分的灵魂都会一直跟随着这个孩子而去。一个人一直自责于一件事或一个人,神就会不足。也就是说,妈妈就无法给予其他孩子和家人全部的爱了,因为她的一部分秘密的追随着未见面的孩子,但这个部分的缺失,家人尤其是后来的孩子是可以感受到的。
所以妈妈会因为流产本身,因为本能的善,主动的陷入一种创伤中。即便没有看到明显的心理的创伤,那身体也会代替心说话,用病痛来提醒,用莫名的情绪来提醒,那些个不能忘记的时刻。我想所有这些流产的副作用,我们也都不能选。
但不同的,是我知道的另一个故事。
几年前认识的一个阿姨,她年轻的时候是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当年她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交了罚了款,上了避孕环。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气血太足,还是这个环不行,后来又意外怀孕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她想,坚决不去流产了,孩子要来就让他来吧。然后一直坚守怀孕的秘密8个月,肚子大的不能掩饰的时候,村委会的领导找到她,劝导要配合政策,为了国家发展,要做出牺牲,然后不由分说的就要带她去医院引产。
她借口去上厕所,然后她从厕所出来后撒腿就跑,一直没停。
跑了十几里地,跑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暂住了一段时间后,把孩子生下来。再后来阿姨因为丈夫外遇而离婚,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生计遇到很多困难,很多次扛不住了,也很多次想再找一个人,但后来都觉得这会影响孩子,于是就咬着牙挺过来了。
后来阿姨说起,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开始变的很糟,自从孩子开始工作之后,他们就没有什么交流了,还把阿姨的微信拉到黑名单。阿姨跟我说她实在不知道,孩子的恨意从何而来,她想不通。我虽知道这其中有双方的原因,但作为晚辈,也不好多问。
之后问她:「现在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生下他不?」她想也没想,说:「还会。生了踏实。」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要去效仿的例子。
只是,能怀孕且顺利生产的身体,都是准备好了养育的身体。气血能量都相对的充盈,受精卵才会着床,才能生长。能孕育孩子的身体也意味着这是自然的安排,身体有这个能力养育孩子。而对于孩子来说,这也意味着,这个身体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身体,这个妈妈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妈妈。
半年前朋友W意外怀孕,当时她小孩不到一岁,此前她还有一次被动流产的经历。她问我,我可以去流产吗?当然她说的意思是,从身体上来看,她是不是适合再做流产手术。
我回答她:「可以的。」
我又问:「但是你会不会后悔?」
她说「会。」
有新生就要有死亡,有顺利就要有无常。在自然法则里,我们似乎都没得选。只是,我们是否可以有可能,做一个尽量不后悔的决定?
那个决定也许是,可以让我们放心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用总是求神佛保佑的决定。那个决定也许是,让我们可以在深夜独处时不会莫名的恐惧的决定。那个决定也许是我让我们完全信任自然给孩子生命的赠予,不用焦虑孩子总会生大病的决定。那个决定也许是我们在快乐的时候能尽情的快乐,而不会觉得自己不配太快乐的决定。
上面提到的被迫引产的L,她说给那个孩子起了名字,叫小吉,她说小吉很乖,后来她再怀孕生了个女儿,她告诉女儿小吉的故事,女儿说很喜欢小吉。
那对于已经经历的事要怎么抚平呢?
不得不说很难。但并不是没有办法。
一个心理治疗师老师跟我说过,解决身心创伤的一个途径是这样的,就是坦荡的承认那份失落,比如想想那些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长什么样子,会怎么笑,会怎么发脾气,会喜欢吃什么。给他心理留一个位置,用孩子的名义去做一些善事.....其实就是直面自己,不隐藏情绪,让心中的情感被抒发出来,释放出来。这样身体就可以不用代替心用疾病来表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