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郑林 刘翠琴 胡淑娟范永敬
编辑/刘汨宋建华
△即将临产之际，孕妇马茸茸在医院坠楼身亡
延浩宇，这是马茸茸给孩子取的名字。8月30日，临产前一天晚上，马茸茸也和丈夫延壮壮说了自己的想法，让他斟酌一下，能不能将来登记在出生证明上。
整个大家庭都在等着新生命降临的喜报传来，没人想到，一场“一尸两命”的悲剧即将发生。8月31日，马茸茸从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妇产科二区5楼坠下。警方给予的认定：死者马某某系跳楼自杀身亡，排除他杀。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准确知晓，马茸茸最后一次进入产房的四十多分钟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性格开朗的她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攀上一米多高的窗台一跃而下。真相扑朔，马茸茸的家人和榆林市第一医院尽数被裹挟进舆论的漩涡。围绕生产方式、监护职责，医院和家属交替发声、反驳，双方各执一词，一场“罗生门”渐渐形成。
在马茸茸死后11天，经过一番围绕“谁该负责”的博弈，家属和院方开始走向调解。两方对外界发出声音越来越弱，只是围绕着马茸茸之死的谜团依旧没有完全解开。
△家人回忆，在入院前马茸茸的情绪并无异常
入院
一直到31号晚上马茸茸的遗体被发现后，她的手机还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很多人在等着她为人母的好消息。
马茸茸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8月30日晚上8时29分。内容是一个在榆林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爬楼梯的小视频，视频中，她刚从楼下走到八楼。爬楼梯，是孕妇催产的一种方式。
“走啊走”，马茸茸的配文似乎显得她有些不耐烦。有人在评论中安慰说：“好好走吧，到了医院就是这样......”因为预产期到了，30日上午8点多，马茸茸和婆婆王梅来到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妇产科做检查，结果很好，显示胎儿一切正常。医生提醒说，马上就要生了，可以住院了，给马茸茸开了入院证明。马茸茸很高兴，将检查结果电话告知丈夫延壮壮。由于住处距离医院仅有五六分钟的路程，马茸茸拿着住院证明，又回到家休息了一会。下午，延壮壮没有上班，陪着马茸茸办理入院手续。这一天，马茸茸和延壮壮收到了很多朋友的祝福信息。他们不得不回复说，“才刚住进医院，还早呢，明天差不多。”一位大学室友给马茸茸打过电话，她觉得马茸茸心情挺好，“她特别期待小孩出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去医院之前，马茸茸的婆婆准备好了衣服、被子，还有奶粉等生活用品，等着给即将降临的孙辈用。8月30日晚上，延壮壮和母亲在病房陪着马茸茸，房里还有一个剖腹产的病人。马茸茸显得很轻松，一直在和这位“邻居”及其家属聊天，询问生产的问题，有说有笑，到12点左右才休息。这天晚上，马茸茸还和丈夫说了自己在老家时给孩子起的一个名字，让丈夫和其他选择对比，选定后将来填写在出生证明上。
△丈夫延壮壮表示，婚后他和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
结婚
马茸茸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党员，村里老人都觉得是“了不起的事情”，26岁的马茸茸，毕业于榆林学院。一位大学同学回忆说，马茸茸比较老实，“不是很外向张扬但也不是很内向不说话。人品特别好，无可挑剔的。”这位同学回忆说，马茸茸学习特别用功，平时都会去上自习，成绩中等偏上，属于那种下功夫挺多的。周末的时候会去打工赚钱，类似于发传单，举广告牌。马茸茸家中兄弟姐妹有五人，三人夭折，只剩下她和一个弟弟，两人都是大学生。同村人杨元（化名）听说，马茸茸和弟弟很亲，“经常给她弟弟买衣服和喜欢吃的东西。”在大学同学赵增增记忆里，马茸茸善良，乐于助人，性格比较开朗，挺爱笑，和同学关系都处得挺好。“我写论文的时候，她帮我查资料，给我一些建议，怎么把论文写好。”
毕业之后，马茸茸在一家榆林培训机构做辅导教师。经朋友介绍，马茸茸和延壮壮认识了，恋爱没多久，便决定结婚，婚期定在2016年阴历2月16日。
在陕北农村，婚礼是一件特别隆重的大事。有亲戚记得，结婚那天，大概来了两三百人。婚礼在延壮壮老家的窑洞里举行婚礼，窑洞进行一番精心装饰，窗户上贴的对联，贴的囍字，屋里吹了气球，屋上挂的彩带。延壮壮的一位朋友证实，结婚一年多来，夫妻之间的感情很好。延壮壮说，夫妻间难免有的一些小矛盾，但很快就和好了。马茸茸有时会好奇问他，“为什么我跟你吵架，你也不跟我吵。”马茸茸性格开朗，善于交际。她的奶奶说，“有啥事也都跟家里人说了，不说就心里肯定没有什么难过绝望的事。”结婚以后，马茸茸从榆林回到绥德，虽然在绥德只上了一个多月的班，但是和同事朋友关系处的都挺好。
即便生活在小县城，夫妻之间也会偶尔浪漫。
今年2月14日，情人节那天，马茸茸收到延壮壮发来的520元红包，她忍不住在朋友圈秀了下，配文说“玫瑰花没意思，红包来的实际点”，还有三个调皮的表情。延壮壮的工作很忙。不过，下班以后，他总会抽时间骑摩托车载着马茸茸在县城里转一转。去年七夕，马茸茸收到了丈夫准备的玫瑰花和礼物。晚上八点钟多，两人一起去看了电影，由于时间晚了，没有马茸茸特别喜欢的影片，随便挑了一部香港警匪片。小县城没有多少娱乐项目。马茸茸喜欢去游乐城抓娃娃，刚开始，总是苦恼自己抓不到。有一次，延壮壮抓了一个儿童电话手表，这差不多是游戏机里面最好的奖品，马茸茸特别高兴，拒绝了延壮壮要将手表送人的建议。她说，“现在没用留着以后给孩子用。”
△情人节时，马茸茸收到了来自丈夫表示爱意的红包
怀孕
结婚以后，马茸茸回到绥德县城，在县城化妆品店工作了一个多月，没多久便怀孕，辞去了工作。怀孕以后，马茸茸格外注意，很少再去游戏城了。
腹中孕育的生命，给小两口添加了不少乐趣和憧憬。夫妻之间的很多话题都是围绕孩子展开。
大约在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马茸茸知道了自己肚子里是个男孩，她问延壮壮，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延壮壮笑着说，男女都一样，顺其自然。给孩子起名，一直是马茸茸记挂的事情，她很早便叮嘱延壮壮想着。延壮壮专门去网上参考了很多名字。私下里，夫妻间也商量过生二胎的事情，觉得两个孩子彼此作伴，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马茸茸和丈夫开玩笑说：“孩子多了，要多多挣钱。“他们的经济情况还可以，在村里属于中上水平，有6孔窑洞，窑洞虽不是很值钱，但在陕北，它属于一个家庭的门面。在县城的小区，婚前全款购买了一套房子，有一辆十多万的轿车，延壮壮每年的稳定性收入大约有五六万元。夫妻两人的聊天中，偶尔涉及到孩子的教育问题。马茸茸觉得，自己本科毕业，文凭更高，加上之前一直做教育辅导，比丈夫更有资格教育孩子。这点，马茸茸很自信。今年1月3日，在怀孕期间，她还发过一则招聘：“本人精通初中数理化外语及小学各科，如果您放心把您的孩子交给我，我一定针对您孩子的弱项，进行一对一针对性辅导，帮助您孩子查漏补全.......”延壮壮也“不甘示弱”，他有自己的打算，因为他本人喜欢电子琴，但没有时间去学习。延壮壮说，“我要把我儿子培育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带着对孩子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随着预产期的临近，马茸茸一直小心的做着初为人母的准备。预产期前一个月，绥德县城遭遇水灾，马茸茸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堂嫂还记得，马茸茸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当妈妈的幸福感。马茸茸经常询问堂嫂，“你看我还缺些什么东西，坐月子要备什么，自己买的够不够。”
为了保证胎儿的健康，她经常从村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全程大约5公里，有时会到隔壁村子串串门。这是她锻炼身体的方式。8月22日，从老家回到绥德的那天中午，马茸茸在微信上给丈夫列了一条购物清单，包括担心孩子着凉的小背心。在老家，马茸茸也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作为最后的备选，叫延浩宇。马茸茸不止和一个人提到，他们夫妻俩已经把孩子名字起好了，她起了一个，老公也起了一个。
按照夫妻俩的设想，等孩子出生以后，他们就搬出一直居住的单位宿舍，搬进县城的房子。这套房子婚前购买的房子，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了，却一直闲置。马茸茸的想法很明确，等孩子生下来以后，自己的大部分精力要投在他的身上。
△从马茸茸最后一次进入产室，到坠亡的40多分钟，依然有疑问待解
生产
没有任何征兆，显示悲剧的来临。8月31日早晨6点多，马茸茸便起床了，她感觉肚子有点疼。丈夫提醒说，走路什么的自己注意一点。吃完早点，她又开始锻炼，沿着楼梯往上爬，从1楼到20楼，爬了四五趟。8月31日10时许，马茸茸进入了待产室，产程、产图、产检结果显示产妇和胎儿各项指标均正常。延壮壮在产房外签了知情同意书。分娩中心的门，将产妇和家属隔在两个世界。马茸茸一直留在产房内，期间通过短信的方式，让家属买过水果、稀饭等食物，下午3点多，马茸茸短信告诉丈夫：“稀饭可以，（其他）再不要了。”产房的门不断打开，医生进进出出，有孩子出生，护士就会在分娩中心门口喊家属的名字。延壮壮和家人，一直没有听到马茸茸的名字出现。延壮壮心里有些着急，但又觉得可以理解，因为当时产房内，还有比自己媳妇进去更早的产妇，孩子也没有生下来。下午6点以后，事情开始一步步走向失控。一直希望能够顺产并且自认做好了疼痛准备的马茸茸，坚持不住了。监控画面显示，18时05分左右，马茸茸从待产室里走了出来，慢步行走了一阵后，表情痛苦的瘫跪在家属面前。和家属简单交流以后，马茸茸被几名护士搀扶进了待产室。晚上7点20分左右，马茸茸再次走出待产室。这段无声的监控录像，没有记录马茸茸当时确切说了什么。医院的声明说，产妇因疼痛难忍向家属要求剖宫产，但两次均被家属拒绝。而延壮壮否认了医院的说法，他称当时两次找到了医生，要求剖腹产，第一次医生给予的答复是马茸茸身体没有问题，最好还是顺产。第二次则没有得到医生的回话。
△家属方面对于马茸茸坠楼后，医院方面的施救效率也存在质疑
坠楼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几十分钟产房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知道生孩子会疼，但想想马上孩子就出来了，有跳楼的勇气，怎么可能不会把孩子生下来。”这几天，延壮壮一直在想，为什么妻子马茸茸会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
自第二次回到产房，一直到坠楼，生命最后的四十多分钟时间，马茸茸的活动轨迹仍然有盲点存在。
晚上8点左右，一名走出产房的护士说：“你们的产妇不见了”。延壮壮急了，顾不上阻拦，强行进入了分娩室，他一间一间的找过去，没有发现马茸茸，他以为妻子又去爬楼锻炼了，沿着楼梯一直跑到住院部20楼的顶层，不见人影。延壮壮回忆说，马茸茸的主治医生曾告诉他，“你往下走，人在楼下”。延壮壮折返到一楼，在住院楼后面，延壮壮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担架上躺了一个人，地上一大摊血迹。他走过去，一眼认出躺着的人是妻子马茸茸。“当时就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了，只知道让他们抢救。”监控视频记录了坠楼瞬间，20时13分29秒，一道影子落下。马茸茸坠楼的地方，停放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她最先坠落到该三轮车挡风玻璃，然后落到地面。马茸茸坠楼的唯一目击者、绥德院区产科助产士刘丽接受媒体采访称，得知家属没有看到马茸茸出来，他们开始分头寻找。当刘丽进入手术室时，发现窗户有个黑影，半个身子已在窗外，她快步冲到窗前，只抓到了衣服。
“当时彻底吓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啥也不知道。因为备用手术室没有开灯，根本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刘丽，反应过来时，两腿还在颤抖，挣扎走出备用手术室，把情况告诉了同事。一直到坠楼的18分钟以后，20时31分30秒，两名医护人员到达现场，看到马茸茸后转身离去。20时34分50秒，6名医护人员到达现场。36分42秒，救护车到达现场，将跳楼者抬上担架送往医院的急救中心。
几天里，延壮壮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那一幕：马茸茸躺在担架上，地上流着一滩血。
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的救护车统一停放在医院急诊医学科楼门口，从这里出发，需要左转绕行过门诊楼、住院楼，然后到达马茸茸坠落的地点。视频流出以后，家属质疑：马茸茸坠楼后，为何医生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急救中心在300米外，为何不第一时间抬送过去，还要启动救护车？
△事发后，延壮壮收到了很多指责甚至谩骂的短信
博弈
临产之际，马茸茸带着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跃而下。一尸两命留下的空白，经由媒体报道以后，迅速发酵，家属和医院都裹挟在汹涌的舆论当中。对于双方，这是一场博弈。9月3日，医院发布的第一份声明，表示院方向产妇、家属建议实施剖宫产，然而家属坚持顺产，并在《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上签字，”三次建议剖腹产均被家属拒绝”。随即延壮壮在网上发布了一封留有手机号码的求助声援公开信，言辞激烈地否认院方说法。9月6日，医院发布第二份声明，监控画面流出，“产妇两次跪倒请求，被家属拒绝”，舆论再一次被点燃。双方各执一词，也都遭遇了来自舆论的指责，延壮壮每天收到大量的骚扰电话和短信，手机无法正常使用，不得不开启飞行模式。义愤填膺的骚扰电话和短信一直没有中断，仅9月7号这天，延壮壮就收到628条短信，大多充斥各种辱骂的字眼，“杀人凶手，不得好死”、“你个人渣，你真给榆林人丢脸““去死吧，你怎么做人家老公的？”苦于没有更多的证据去回击医院的声明，延壮壮和其他家属只能不断接受媒体采访，讲述当时的情况。延壮壮担心，一旦舆论被医院引导，马茸茸坠楼就没有可能解决了。“妻子的死很难让人接受了，一直折磨我和我的家人，现在还有这个舆论。”为了击破“婆媳关系不和”、“家属拒绝剖腹产”等传言，延壮壮和母亲以及岳母，三人尽可能同时接受媒体采访。
直到9月8日，双方的舆论博弈，似乎有回归平静的迹象。9月8日，几家媒体采访了医生和助产士以后，医院次日临时取消了已批准的多家媒体采访。同时，家属也商定，暂时停止一切形式的媒体采访。有消息称，绥德院区与马茸茸家属已初步达成调解协议，内容涉及补偿金额，以及家属不再接受采访。榆林产妇马茸茸坠楼事件的相关痕迹，正随着时间在消失。9月8日下午，在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住院部门口停了一辆警车，沿着住院楼西侧，到北面的停车场，现场已不见血迹。就在马茸茸坠落的位置上，有人垫着纸板、躺下休息。路过的医护人员看见了，露出一脸的诧异。
马茸茸的微信取名为“良人去兮”，但到底因何而去，仍是个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