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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爸爸,我以为你不会哭》的作者。
其实,我的爸爸是会哭的。他至少为我流了三次泪。
01
第一次,是我离开他的时候。
1990年初,我高三,瞒着父母写了7万字的小长篇,在同学间流传。家里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就央求三姐为我按那个地址写信封投稿。正在这时,父亲发现了我的秘密。他说,你的字那么丑,编辑不会看的。
他花了一个月时间,给我抄了一遍。然后是修改稿、再改稿、正稿。
此前我和父母的关系相当紧张。我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少年时期,不管自己获得了多少爱,总以为被别人分薄了。也许是用叛逆求关爱吧,有时在家一天,和父母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从他为我抄稿起,那种拧巴劲忽然就顺了过来。我们每个黄昏一起出去散步,他走路快,像行军。停下来时,他教我唱京剧。
1991年,我带着出版的第一本书去省城上大学,家中只剩下爸爸妈妈。吃饭时,少一人,他忽然落泪,说以后一家人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20多年后我才发现,高考前,他托了关系,把我报的提前批志愿撕掉,怕我真的如愿考入复旦大学,一去不返。
可是世间真有“命运”此物的,我终究是离家乡越来越远了。1995年,我又考到北京读研。此时他已经做了我5年的抄写员,从书稿到毕业论文。每次回家他总问我:还有稿子要抄吗?目光殷殷,让我不忍心回答:我买了二手电脑,不用他再抄写了。
博士毕业后又去了广州,离故乡千余里,从此半年一归家,每次五六天。父母要过来呢,又因我住5楼,没电梯,下了楼,就发愁怎么上来。我到广州十余年,他们只来过一次。
02
第二次,是他发现我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时候。
那时婚姻失败,还是靠写作撑着,可是人生的底色没那么明媚,发表了,也不敢让他看了。甚至发现他关注了我的博客之后,立马把部分文章设了仅作者可见。只是,他的床头总是放着我的书,不熟的字,查了字典,注明释义。他不懂拼音,就用同音字标记。
他一直想走进我的世界,我却一直对他关着。
过年回家,父亲就说,年后带一个回家吧。
我口气颇为僵硬:说这个干什么,吃饭吃饭。
拿起筷子,却发现他在拭泪。
记得小时候,我从床上跌下来,哇哇大哭。他抱我出去,买了两支5分钱的奶油雪糕。那时冰棍3分钱一支,尚且舍不得吃。两支5分钱雪糕,是无可想象的厚爱。我马上止住眼泪,被他抱着,心满意足地回家。后来发现,那地面,被我砸出一个坑。
那时年纪小,泪水多,却也容易满足。大了后,会藏住情绪了,可人生的缺憾,不是两支雪糕能填补的了。爸爸买不到我要的雪糕,只有替我落泪。
我总想,也许就是摔了脑袋的缘故,我的日子过得稀奇古怪,总也过不成他理想中的平坦、扎实、简单的样子。也许他为我的担心,从那一刻已经开始了,直到他走。
03
第三次,是他永远离开我,离开所有爱他的人的时候。
2015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为自己找了一堆借口。总是安慰自己:日子还长着呢。没想到,9月初他就进了ICU。最初以为,只是普通的着凉,找社区医生来开了药,他没见好转,却怕医生介怀,一直说病情见轻。又怕麻烦孩子们,直到瞒也瞒不住,才被姐姐们送进医院。
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出过ICU。我几次回家,却只能隔着玻璃见他。每天下午4点半开始,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他若用了镇定剂,处于半昏迷中,我们就只能看到他头顶凌乱的白发;他若清醒,插着气管也不能说话,只是在纸上写。小时候他觉得他1米76的个子算得上高大,可是躺在白布单下,居然只剩瘦瘦的一把。
我们从护士那里要来了父亲最后用来交流的那叠纸。好几页都是:痛。或者:让我女儿进来陪我。
那与亲人隔绝的最后40天,我想象不出来他是怎样的孤独痛苦。就算是这样,病痛较轻的时候,他居然还给护士写:四女儿是博士,在广州教大学。
最后一次去探视,护士把床斜过来,说:你小女儿从广州回来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随后就回过头,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肯再看我一眼了。他的眼睛,年轻时很大,很宽的双眼皮。老了后,眼皮开始下垂,眼睛被挤成一线。但那一刻,我记得是很大的眼睛。
本想等到探视的人群散去,央求护士,让我溜进去,握一握父亲的手。后来又想,已约好第二天做CT,推父亲出来时,总能见到。
我放弃了。
晚上八点多,他走了。
原来那一眼是永别。
我相信他未走远,求医院让我进去陪他,医生不肯。万一我控制不住,哭声对ICU的其他病人,也许是致命的。
小时候姥姥总是说:见一面少一面了。就想,也许,人和人见多少面,都是有定数的。日子到了,不管是天人永隔,还是哪怕还在一个城市,也不管你用多大力气,都不可能再相见了。
原来是真的。
我是他最疼的小女儿,在他最后的健康的时光,没能回去陪他。
此后很长时间,我活在一种执念之中。总想挽回时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茉莉花吐着清香,我和父亲,慢慢泡一壶茶,对坐倾谈;或者,什么都不说也好,就那么坐着,看阳光逐渐黯淡。
我想他想得没办法。
04
丰盛榜的邓总约我做这样一篇父亲节的文章时,最初,我是不想说“人话”的,我设计了一只小熊和他“隐形爸爸”的故事,因为我仍然没法原谅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的目光。
邓总与我沟通,说这文章应该是告白与抒怀,不要躲在一只熊的后面。我鼓起勇气,但思念虽已翻涌成海,却要浓缩在几分钟内。几次商讨之后,选择了“流泪”这个点,想描画几幅场景,即父亲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如何面对儿女的眼泪。但是几经修改后,却发现,“流泪”的点,应该落在父亲身上。
我见到他三次流泪,但他想哭的时候远比这三次多。
我为他写诗庆祝生日的时候。
我嫌他把工作带回家,不陪我玩耍的时候。
我叛逆离家的时候。
每一个我用不同的方式说“我爱你”的时候——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我爱你,有时候却伤害了你;我爱你,我要你为我而骄傲;我爱你,我要用最好的时光陪伴你……
这里面的“父亲”形象,已经不单单是我的父亲。他是全天下坚强隐忍,大爱如山的父亲的化身。
定稿后,忽然发现,我有能力面对自己的缺憾了。
不管父亲在哪儿,他已经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05
我总是回想起,我14岁时的那个暑假。那时我刚考入高中,还不会骑自行车。不肯让父亲教我,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我总是羞于展示自己的弱点;但我也不想一个人去练习。最后的折衷办法,是爸爸每天早晨陪我去操场,远远地看着我练习、摔倒、再爬起。
一个月后,我终于学会了骑车。
现在我已经好久没梦见父亲了。但我知道,他在天上看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看我努力、受挫、继续前行。
他温暖的目光就在我背后。他对我说:走下去。
我终于,拥有了几米说的那种能力:
我可以记住忧伤的回忆,
却依然快乐地活着。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唯有爱与健康不可辜负。
爸爸的健康情况早就反映在方方面面,提前的关心永远比追悔莫及要好。
这个父亲节,给爸爸送上一份健康的关爱!
文字编辑:小熙
图文编辑:hzym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