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首都儿科研究所手术室退休护士长胥焰拍摄的。几个月前,照片里的场景就是她每天都要做的工作,退休后,她决定开始实现自己的一个心愿——用镜头记录自己最亲密的战友,最熟悉的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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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些家长,是他们给了我特别特别大的信心,那种信任啊,那种生命相托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
现在不要再责怪我们自己,其实这个“我们”,包括你,也包括医生,因为每一步做决定,走每一步的时候,我们都是经过慎重考虑后选择的。如果我们能回过头来再重走一遍,可能仍然是那样的选择。
因为是在探索,是真实挑战,没有办法预期结果,也没有办法回过来评估当时那个决定是对还是错。探索必须用结果说话,这个是很残酷的过程,但我们必须要面对。
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就被救回来,真的就很自豪,这种感觉没有什么能代替的。所以我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带给我最大最大的收获就是成就感,非常有价值感:我能够去挽救别人,如果没有我,这个小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这种感受是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一种感受。
所以苦都不是什么问题,我就是非常热爱这个职业。
——马丽霜
”你的信任是我探索的勇气之泉
安杨:前几张照片是您去301医院会诊?
马丽霜:对,这几年随着产前诊断水平的提高,很多宝宝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能发现一些先天畸形,有一些可以等出生以后治疗,有一些等不及,诊断出来就要考虑儿科医生介入,事先把这是什么病、怎么治、治疗以后远期的情况会怎么样,或者如果畸形严重,要不要中途引产,从儿科医生的角度给家长一个建议。这几年,儿科医生和产科医生配合得非常密切,面临畸形需要治疗的孩子,从发现那一刻,还在妈妈肚子里,就要关怀,还要关注家长的心理疏导。
有一些疾病不是那么严重,但是对于这个妈妈和全家来说,可能就像天塌下来,这种不良情绪对宝宝的孕育也有影响。另一方面,有的孕妈妈诊断出孩子有问题以后,还是非常愿意给孩子治疗。儿科医生更早地介入既是关爱孩子,也是关爱大人,和准妈妈准爸爸沟通以后,可能他们心里就有底了。其实很多事情,不管多重多轻,最可怕的是心里没底,家长了解情况后,就可以坦然面对。
安杨:这个宝宝当时是什么情况?
马丽霜:产前诊断膈疝。人体的胸腔和腹腔是两个体腔,中间有一道墙一样的肌肉组织叫膈肌,把胸腔和腹腔分开,胸腔里有心脏和肺,腹腔里有胃肠肝胆胰脾肾,胸腔和腹腔最大的区别在于胸腔是负压,好帮助肺在呼吸的时候扩张,正常情况下两个体腔是完全隔绝的。
膈肌在发育中是逐渐封闭完全的,但是如果膈肌没有发育完善,有一个洞或者膈肌完全没有长——胸腹腔完全贯通,腹腔脏器就会顺着通道钻入胸腔,挤占心脏和肺发育的地方,导致肺和心脏发育不良。轻症膈疝出生后没有什么症状,孩子可能在查体或者偶然肺炎照胸片等情况下发现的,可以马上手术把这个洞修补了。重度膈疝通常是产前发现的,一般发现越早越重,对心肺发育影响非常大。这样的孩子存活率很低,以前产前诊断技术没那么好,很多宝宝出生以后就死于窒息,但不知道原因,实际上很多就是膈疝。
随着高龄产妇增多,现在膈疝发病率也增多。而且现在老百姓的健康理念不一样了,很多父母认为这宝宝来了,它就是我的家庭成员,是个生命,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治疗,这也体现了对生命的尊重,但是这个过程中家长会非常痛苦。而儿科现在也有技术能够帮助一些孩子。
产科和儿科不是一个领域,以前大家沟通不多,很多危重症的孩子就被放弃了,现在通过我们不断努力,有越来越多的产科大夫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大家共同举办学术活动,交流合作,都希望能给这样的孩子生存的机会,有一些可以治疗的,不要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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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杨:还记得这个孩子的父母找到您时的情景吗?
马丽霜:历历在目。
很多到儿研所的宝宝都属于比较危重的。无一例外,家长来的时候都是满脸愁云,天塌下来的感觉,这种通常都是想尽一切努力保留孩子的,所以才会压力这么大。这对夫妇是和孩子爷爷一起来的,我就跟他们讲危重症膈疝死亡率还是很高的,50、60%死亡率,特别严重的,可能只有20、30%的存活率。
但是这样的膈疝宝宝只要能挺过手术这一关,术后护理好,很多宝宝是可以抢救回来的。我抢救回来的一些宝宝特别好,又漂亮又聪明,这些宝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会把这些信息传递给新来的患者,说得很客观,有希望,但希望很小,不过我们可以共同尽最大的努力去试。
经过沟通以后,病还是那个病,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几乎90%的家长心里有底了,能够正视这个病了,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了:能做的就是往前走,尽一切努力,至于结果怎样,已经不是特别重要了。我特别欣慰的也是在这一点。
安杨:这个孩子是出生多久之后做的手术?
马丽霜: 24小时之内做的手术。这几年,我们(包括国际同仁)在探索什么时间对这样的宝宝做手术能得到最好的治疗效果,现在多数认为24到48小时内做手术好一些。
安杨:一个成熟的医生在治疗之前不会给患者打保票,但是会给他信心,信心和保票是两码事,但患者理解的可能不一样,患者看到医生有信心,就可能带了极大极大的希望。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特别是医学,不确定性永远存在,您所从事的专业更是,您有没有想过:人家刚迎接了一个新生命,24小时之内手术万万一没能如愿,怎么交代?有没有过压力?
马丽霜:这个问题真的触到了我的内心。这种疾病存活率低,我们只能说尽全力,但是效果是未知的,在和家长多次沟通中,我们多数都建立了很好的信任关系,这真是一种信任,是生命相托。有时候半夜去转运,一路跑着,家长在旁边都看着呢,他们能够感受到医生的付出,能理解。印象特别深的几个是我尽了全力去治,但效果不好,那时候我认为还有希望,还没到最后一刻,我还不甘心,那种救死扶伤的本能让我不能放弃,但是孩子还是没有回来,心里空落落的。做出(放弃)决定,我心里特别痛,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总觉得还可以努力。当一个生命在面前一点一点消失的时候,那种感觉是收不回来的。有的时候家长反而很理性,安慰我说:”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就这样吧,我们也不想让孩子再继续痛苦。”有的家长给我发短信:“马主任,我们看到了,孩子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几个小时,但是您为他做出的这一切甚至比我们做家长的要多,我们真心地感激您。”收到这样的短信,我经常就控制不住,特别感动。所以您问到这个问题,我心里就涌起一股感觉,是真的,有时还是很酸酸的那种,就是这些家长,是他们给了我特别特别大的信心,那种信任啊,是那种生命相托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
安杨:有没有受委屈的时候?
马丽霜:有啊,委屈得哇哇大哭。每一位孕妇来,我都是充分沟通的,反反复复沟通,一定会问到我说:“您还有问题吗?”
这样的沟通是彼此信任的基础,但是有的时候一到治疗出现问题,有的家长可能就要说:“如果当初选择那样子就好了,可能就不是这样的结果。“这个时候,我心里就特别委屈,能开导家长的时候,我就说:现在不要再责怪我们自己,其实这个“我们”,包括你,也包括医生,因为每一步做决定,走每一步的时候,我们都是经过慎重考虑后选择的。如果我们能回过头来再重走一遍,可能仍然是那样的选择。这样的孩子很危重,国际上成熟的经验不多,我们很多是在探索,经过这个孩子,我们再去做另外一个孩子,就会选择一个更合适的方式,但是在当时状况下,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选择对孩子最好的方法,那我们就不要后悔。
当然回过头来,可能我们在选择的过程中有这样或那样不尽满意的地方,甚至是比较关键性的问题,因为是在探索,是真实挑战,没有办法预期结果,也没有办法回过来评估当时那个决定是对还是错。探索必须用结果说话,这个是很残酷的过程,但我们必须要面对,所以我们每一步沟通的时候都要考虑这个问题,决定了走下来了,就不要回头再去想,其实这对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当然感情上我可以理解,就是毕竟是失去了孩子,所以病人有一些什么误解我也都可以理解,但还是感觉委屈。
安杨:医学的进步都需要有一些挑战者,挑战就有失败的可能,其实除了失败和成功之外,还有一个后悔不后悔的问题,有时候失败了,但是我们尽力了,没有那么多后悔,但有时,如果双方沟通得不够清晰,那么可能留下的是后悔,甚至误解、抱怨。我们媒体人需要在传播中让人们认识到医学的不确定性,认识到医学进步是不断探索的过程,同时也要感谢那些愿意一起去迎接挑战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不管最后是成是败,挑战中,医与患是队友,是真正的战友。
我特别想让老百姓知道敢于挑战的医生其实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一旦失败,他们面临两个压力:一,不管什么原因、什么行业,自己的活儿砸了,谁心里都非常沮丧;另一个就怎么面对家属的问题。所以他们的压力非常大。
安杨:照片上宝宝好壮啊!
马丽霜:手术很成功,每次复诊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抱着,每次我都说该减肥了该减肥了。从现在看各项发育指标都非常好。
所以我特别有成就感的是,很多这样危重的孩子是从很偏远地方来的,有的家里很贫穷,有时候给我寄点自己做的柿饼,攒的核桃,我打开一看全都干了,但特别感动。
有时我就特高兴,拍着小朋友说:“真是!又一条小生命被我挽救回来了!”,家长特别感恩,说:“马主任,您岂止是救了他一条小生命,您是救了我们整个家庭!”
很多很多家长都这样表达,我从家长那边得到了信赖,其实工作真的很忙,常常夜里要去做手术,但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就被救回来,真的就很自豪,这种感觉没有什么能代替,所以我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带给我最大最大的收获就是成就感,非常有价值感:我能够去挽救别人,如果没有我,这个小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这种感受是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一种感受。
所以苦都不是什么问题,我就是非常热爱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