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五六十年前杂院儿的夏日生活,现在的人会喊“那可受不了”,认为苦不堪言。过来人回首当年,确实是穷困难熬。不过也不是老双眉紧锁、满面愁云。黄连树底下弹琴——苦中作乐,还有乐不可支的时候。
现在的夏天,人们热不着:冷气、空调、电风扇。冰棍、冰糕、冰激凌。甭管大马路晒得像饼铛,小胡同闷得像蒸笼,您只要不出门,就是清凉世界。先前住四合院大宅门儿的主儿,有钱,可制冷技术没发明。最高档享受,是买块天然冰,搁屋里散凉气儿。杂院儿的住户,就更甭提了。降温,只靠凉水。“井拔凉”。屋里有地方,摆一瓦盆凉水,吸热。地方小,洒水。洗脸盆老泡着手巾,时不时的擦脸擦身上。再是搧扇子,用体力换凉风。
杂院之杂,一言难尽。院落房屋,多是改变用途后,“沦”为杂院。如原本是庙宇、会馆、旅店、商铺、宅门,种种原因,分隔成了穷百姓的“蜗居”。通风、采光、保温、隔热都无从考虑。房客五湖四海,异乡异客昧平生。说话土语方言,饮食南甜北咸。行业不同,面孔陌生。硬聚在一个院子里,关上大街门,便是一家人。冬天夏天,全院“同此凉热”。相处久了,彼此知冷知热。
知冷知热,同心同德。相异减少,相同渐多。夏天杂院的吃食,一致认可:“天儿热,得吃点儿顺口儿的。”常吃的,水饭,绿豆小米儿、二米子(大米、小米)、高粱米。米做成饭,水洗去粘。凉水泡饭,是为“水饭”。吃着凉爽,营养尽失(当年不懂)。菜,黄瓜垫底。拍黄瓜、小葱腌黄瓜、蘸酱整条黄瓜。菜园子不懂用药,入口不去瓜皮。也吃便宜的应时蔬菜。间苗儿下来的萝卜樱、白菜苗以及其他。不炒,生拌,不宜生拌,蒸(如茄泥)。过水面,白面的、荞面的(比白面便宜好多,而今是贵好多)、两样面的。北京把面条简称“条儿”,有切条儿、抻条儿的分别。抻条儿必是纯白面,和面要加盐跟碱,盐是骨头、碱是筋。不然没“劲”。所以有俏皮话儿:”棒子面儿抻条儿——要这穷劲“。面条熟了过凉水,加“浇头儿”。芝麻酱、三合油、炸酱油、咸汤儿(腌咸菜的水)等等。躲着油腻。菜码儿就多了,几乎所有蔬菜都可入选。
夏天瓜果多,价廉,常吃。用旧话形容叫:“浮瓜沉李”“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那时的杂院保留着遗风,吃凉的瓜果,要放在篮子或网兜里,拴绳子系到水井里泡着。吃的时候提上来。离水井远,就打一桶水泡上,凉凉,再吃。瓜的品种多,西瓜、香瓜(甜瓜。香气浓)、老秧瓜、酥瓜、面瓜(面猴儿)。果类,桃儿最多,有种毛桃儿,现在没了。毛多、小、到嘴里发苦,便宜。杂院人爱买(不是爱吃)。
也有冷饮。摆摊的,一般只有果子干、酸梅汤。早点铺夏日午后兼营的,有冰箱(木条箍的椭圆大木桶,存放天然冰),有手摇的刨冰机。汽水、梅汤、刨冰,品种多。午后清脆的冰盏声,是杂院人午觉的“起床号”。起来以后拿小板凳儿,坐到阴凉地儿“醒盹儿”。勤快人会打桶“井拔凉水”来,招呼街坊:“来呀!凉快凉快。”蹲下身子,双手把桶歪着,就着桶沿儿,咕咚咕咚灌一气。站起来抹嘴:“好痛快!”轮着喝,“痛快”到搬起桶往嘴里灌。水喝光,“盹儿”醒透。在街上吃碗果子干,吃盘儿刨冰。是偶尔奢侈。常是门前推自制小车,喊着“冰核(hu)儿多给!”的半大小子过来,端个大碗出去,花二分钱。一碗碎天然冰,透明的,有细小絮状黑色河泥可见,不嫌。放进嘴里,咽到肚里,凉个痛快
夏天昼长夜短,睡不足,亏觉。孩子们游戏唱:“天长喽,夜短喽。耗子大爷起晚喽!”为谋生,有人睡不足也不能“起晚喽”。有的无需早起,趁凉快多睡会儿。多数是前半夜睡不着(热),后半夜睡不醒。
早起的人轻开门、慢行走、不出声。杂院夏日的清晨,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待到多数起床,开窗换气时,也隔窗闲话。“昨儿晚上有点风,不热。睡得踏实。”“可不是。我们嘎子睡得死猪似的,一宿没翻身。我也是。早晨吃什麽?”“剩的。不吃就坏了。可惜了儿的。”“可不!就得一顿一打扫。”那时剩饭菜,舍不得扔,即时吃光。量大,土法冷藏,剩东西放锅里,大盆盛凉水泡着。
太阳下去,人们纷纷回来。院里院外,热闹一片。进门先洗。浑身黏糊糊,衣裳贴着肉。坐着站着都难受。擦洗干净,换件衣裳。吃饭都香。家家炉子上坐脸盆热水,等“挣钱的”回来。街上宽绰在街上,院里宽绰在院里。脸盆放地上,搁一小块儿碱,倒热水化开。光膀子大洗,洗头洗脸之后,湿手巾擦洗身子。后背,双手扶盆沿,臀部高耸。媳妇儿帮忙,从臀上边到肩膀,连擦带洗,净水冲。用肥皂少,洗浴液更没发明。叫“冬使胰子夏使碱”,碱和分泌的油脂,在皮肤上皂化。去汗味泥污快。“挣钱的”一天没见面,像久别重逢,话没完。高声大嗓的交流当日的见闻:“二哥,您猜怎么着。今儿碰个新鲜事儿!”“嗐!我遇这事儿更邪乎。”站在边上的媳妇儿急了:“先洗,先洗,我等着给你冲后脊梁呢。吃饭再聊,好不好!”
擦洗完,归置桌子吃饭。炕桌摆在屋门前,小板凳放好。绿釉瓦盆盛着水饭或凉水泡着的面条,放旁边。往碗里盛方便。家家门前摆饭桌,开饭时间几乎一致,院子是露天饭厅。有喝酒的,白酒。啤酒还不流行。酒菜儿,不单预备,赶上什么是什麽。一条黄瓜,一个青辣椒,挺美。醉翁之意在酒,无关乎菜也。落座开席,向邻桌致意:“先偏了,您哪。”举杯相让:“尝尝我的。”“隔席不让,今儿咱两便。找机会,一块儿凑凑。”
晚饭后,熏蚊子。讲究的,买“火绳”,野蒿子编辫子,晒干。点着只冒烟没火苗,放地上不灭。不呛人。也自己到野地坟圈子拔蒿子晒干。不讲究的,废纸破布臭鞋烂袜子堆一堆,点着喽,把火苗踩熄,沤烟。把蚊子熏跑。
人们坐到街上,躲烟、纳凉。吃饭的炕桌,搬到外头当婴儿床。铺棉垫儿,枕席。放小枕头。婴儿躺着,大人坐小凳儿守着。拿扇子轰蚊子。孩子酣然入睡,大人不停地点头打盹。扇子不停。
杂院的人几乎都聚到街上,台阶、小板凳,座无虚席。山南海北,谈笑风生。年轻的围一圈“打屁股”,一人并腿端坐,一人躬身脸埋在坐者腿间。围观者一人打埋脸者一下,装若无其事。被打者转身指认。认不对,继续趴下挨打。指认对了,打人者趴下替换。不论指认对不对,哄笑不断。路灯少、灯泡小,灯杆下昏黄一片。好清静眼力好,就跑到昏黄处下棋,带走几个观战的。孩子们跑到灯火辉煌的商店门前扑捉蚂蚱之类的昆虫,把鞋扔向空中企图捉到蝙蝠。
唱大鼓说书的盲人,也来。两位一男一女,男的伴奏,女的演唱。有承头儿的张罗:“唱段儿吧。我给敛钱。”搬个凳子,弹弦儿的坐下。给演唱者腾块儿地儿。一般是西河大鼓、单弦儿。演唱者请点节目,“不点了!唱段儿拿手的吧。”街头演,不讲价钱。敛多少是多少。请进院里,就计时收费了。
杂院人午夜前后才回屋睡觉。有的营生要头天晚上“打夜作”,准备第二天的东西,就没时间到街头乘凉。像卖油饼的一家,先按比例配盐、碱、矾,颗粒碾碎、化开。加面加水,和匀揉透。大缸瓦盆,四五十斤面。一干仨钟头。别人凉快够了,他才完事儿。早晨五点别人睡的正香。他得起来轻手轻脚地点火生炉子。随着赶早出摊儿。他的好处在晌午到家,睡一下午。
杂院人晚饭后的夜生活算是欢快、欢乐、欢喜。是苦涩中的甜味调和;是滞涩中的油脂润滑。
(转自:老北京网)